美丽的年轻女性被送进了卡特尔的房间，以便进行最终决定前的过目。

“这次是一位少女吗，恐怕还是纯洁无瑕的身体吧？多么让人怜悯。”
“我不是，我不想死……”面对传说中的迷人恶魔，少女茫然不知所措地开口了。
“凡人都要死的，”他对她说，“人类不分贵贱，共有的一个东西就是死亡。”
“我还年轻，还可以活很多年……”少女不服气地反驳道，声音清晰。
“你有这样玲珑剔透的肌肤、这样美丽的容貌，但总有一天你会衰老、会死去，”
卡特尔残酷地说道，“到时候，头发掉光了，牙齿没有了，你还拥有什么呢？”
“我不在乎，我不需要这些。”少女竭尽所能地维护生存的机会。

“不错，你的头脑很好，和一般只知道哭闹求救的愚笨女人很不同。
但是，既然不在乎，又何必执着于现在就必须死去的事实？
现在的时光虽然幸福美丽，看不见，摸不着，仿佛可以无止境地享受下去，
但实际上它们都不是永恒不灭的东西，总会一去不复返，被彻底遗忘；
而甘愿为大家牺牲的你却成为圣女永远受到后代景仰，这是多么无上的光荣。”
仿佛置身于面对坐满观众的舞台，金发少年以抑扬顿挫的声调一口气地诉说着。

“求你放了我。”然而他的甜言蜜语并不能打动少女的心，“我不需要什么景仰。”

这样倔强的回答使得卡特尔一时无语，他沉吟半晌，换了一个话题。
“假如我愿意放你走，假如死神的心能抵挡住你美的诱惑， 
那么，他会转而垂爱于谁呢？总得有人代替你去死，这是必然的，
你能替我挑出这个人吗？而这个人将代替你忍受此时你所忍受的一切？”
为自己能提出这样恶毒的建议而愉悦，卡特尔笑了。

听到这样的话，少女捏紧了拳头，娇小的身体颤抖着，仿佛风中的残叶。
这举动实在出乎卡特尔的意料，因为这竟然是因为愤怒而导致的颤抖。
于是这位恶魔和善地做了个手势：“告诉我，你有姐妹、母亲……或者孩子吗？”
“不…没有……”他的牺牲品以低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迅速回答道。
“总得有一个人代替你的位置，在这个村子里，甚至是你憎恨的人，想想看？
如果你说不出口，我还可以代劳将你的意愿转达给他。”

“憎恨的人？”
“是的，又或者，你爱的人。”卡特尔用催眠一般的音调谆谆善导着。
“不可以……”少女拼命地摇着头，泪水爬满了她美丽的脸，“我不能。”
话音甫落，她立刻明白到她的命运已经被确定了。 
亲手掐灭了自己生存的希望，这样巨大的恐惧终于将她击倒在地。
“决定了？”带着心满意足的表情，金发的少年唇边浮起冷酷的笑意。
壁炉里，木柴发出轻微的爆裂，溅起连串火星，瞬间即逝。

“你叫什么名字？”卡特尔托起匍匐在脚下少女颤栗的下颌。
“嘉……芙琳……”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说道，不愿屈服于他的气势。
“那么，回家准备一下好吗，嘉芙琳小姐？我明天来接你。”

夜晚再度降临了，除了沥沥的雨，漆黑的世界似乎失去了声音。

“请进。”
随着话音从房门出现的，是似曾相识的身影。
从书中仰起一头金发，房间的主人不禁眯起了眼睛：“是你。”
“我有事情找你。”对方被留海所遮挡的脸笼罩在阴影中，看不清神情。
理事会宣布决议之后，吸血鬼所在的楼层仿佛被诅咒一样再没有任何人敢于接近。
安静得有些冷寂的空间，弥漫着不知名的气息，连壁炉的温度也无法掩盖。
而眼前这个人，竟然在这样一个魍魉活跃的时间，孤身前来拜访。

“在这样寒冷深夜驾临的贵客，是我的荣幸。” 卡特尔缓缓说道。
他换了一个更舒适的坐势，从容地伸出手，向对方示意炉火旁宽大的软椅。
然而来人并没有响应他的邀请，只是将泥泞的鞋底在门垫上擦了擦，依然站在原地。
“嘉芙琳是我的姐姐。”他直截了当地说道，“请你放过她。”

“原来那位美丽的小姐是你的姐姐，世事竟然如此凑巧。”卡特尔优雅地笑了。
“为了这样的事特地来请求我吗，多么令人感动的姐弟之情啊。”他发出夸张感叹。
然而眼神深处却渗透着最彻底的残酷：“不过，我做出的决定是绝不更改的。”

“不是请求，是要求，你还欠我一个人情。”那个人并未因为他的决绝而退让。
“我记得，天上地下，你能想到的奇珍异物我都可以给你。”吸血鬼仍然无动于衷。
“所以，请你偿还欠我的人情。”对方斩钉截铁地重复了一句。 
“何必呢，牺牲一个人就能换来大家的幸福，包括你的幸福，这不是很好吗？
这个村庄注定要以牺牲一个人的代价来获得平静安乐，无论是谁又有什么所谓。”
卡特尔有所顿悟一般轻轻叹息着，看来对方固执的程度和他不相上下。
“所以，用我一个人，可以换来两个人的幸福……”
“两个人？”卡特尔不解地歪过头，以食指轻擦着姣好的下颌。
“姐姐的身体里已经有了新的生命……你既然只需要一个人，我愿意代替她。”

笑容从卡特尔的脸上消失了。
他突然明白了称赞她的贞洁时，少女那一刻的茫然失措。
他也完全明白了少女眼中的绝望，她那样苦苦地向他哀求：“我想活。”
她想保存的不是自己，而是体内那个还没成形的、即使出生也未必拥有名分的孩子。
受到谁的引诱偷尝禁果，却不能泄露秘密，从而让自己堕入悲惨的境地。
无论哪个年代，类似的故事，都周而复始地在世界各个角落上演。
即使生活在这样偏僻山村里难得地拥有清晰头脑的女性，也不能避免悲剧。

“传说有一种紫色的花，只有在遥远的烟雾缭绕的山间才能寻觅到她的踪迹，
在凌晨三四点钟盛放，一旦晨光到来便迅速凋谢的花儿，名字叫做‘圣母的风铃’。
用她的花瓣熬成的水有安胎的功效，据说，这仿佛成串风铃的神奇花朵，
会将少女虔诚的祈祷传递给圣母，保佑孩子的父亲回到身旁。”

像突然醒悟似地漫不经心说着，卡特尔留神地看着对方，希望试探到一些什么。
在一个未见过世面的乡村少年面前卖弄博学，似乎没有多大意义。
只是，联想起那个在黑夜里独自奔波的身影，那个精心系在腰间的小布袋，
眼前的一切，仿佛顺理成章似地，突然都得到了答案。
然而，少年那双墨绿的眼睛里除了安静，什么表情都没有透露，
就像什么都不期待，什么都不在乎，
也像已经看过太多的悲哀和痛苦，并且将它们全都封锁在灵魂最深处。

“真有些棘手呢，”卡特尔沉吟着，“条件必须绝对公平……”
他的客人在门外安静地等待他，等待着他所需要的答复。
“那么，取掉你的性命就可以偿还你的人情了吗？” 
卡特尔思考良久，终于感兴趣地凑过身来，就像刚得到新玩具的孩子。
“是的。”少年的声音像他姐姐一样清晰而温柔，却毫不犹豫。
“成交！”卡特尔点了点头，满意地笑起来。
然后他又迫不及待地补充道：“相信你的姐姐也会很高兴。”
也许正是姐弟俩这种理所当然的相似点，诱使他下意识地加了这样一句话吧。

“是我引领你来到这里，我必须弥补我的错误。”少年却这样回答。
吸血鬼可怕的决定看来并没有对他的心情有丝毫影响，
他依然是一副已经做好了一切准备的样子，脸上毫不动容。
没有哭闹求饶，更没有讨价还价，这对于卡特尔未免有一点兴味索然的遗憾。
但是，既然条件得到双方的欣然接受，终归是值得庆贺的事情。

少年的身影消失在黑暗里，就像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空间一样。
卡特尔安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唇边一丝捉摸不定的微笑，倏忽即逝。

希望弥补自己的错误吗？这是多么天真的想法啊。
身为平凡人的你，又怎能明白我执着的理念。
即使没有你，即使会遭遇任何障碍，即使要经历许多岁月，
总有一天，我会踏足这个地方——不——无论那是什么地方，
谁也无法阻止我。

从那一天开始，谁也不能……

以牺牲一个人的代价……

和吸血鬼约定的时间，在飘着雨丝的深夜到来了。
特洛瓦独自步行来到大宅门前，身上依然是他们相遇当日的装束。
远处反映出影影卓卓的光线，是许多举着火把跟随而来的村民，
他们怀着感激不尽的心情，来送别即将为大家的幸福奉献出生命的少年。
看着他受到全身包裹在黑色斗篷里的卡特尔热烈的迎接，然后消失在漆黑的门洞里。
那实在是一幅充满诡异、同时却光辉神圣得叫人感动的情景，
让他们情不自禁地低下头，迅速而虔诚在胸前画着十字。
这当中也包括了那些为了保障领导地位，堂而皇之出卖村民利益的愚蠢的家伙，
以及那些为了保证个人名声，即使失去亲生骨肉依旧心安理得的懦弱无能的男人。
总之，或许这就是人类的本性，以牺牲他人来保存自己的本能。

卡特尔冷冷地看着聚拢在一起不敢靠近的人群，毫不掩饰笑容里的鄙夷。
这样的场景对他来说，实在是太熟悉不过了。
乐此不疲地在每一个到访之地引起恐惧和骚动，最终就是为了观赏这壮观一幕。
然而连他自己也不能肯定，这到底是出于怎么样的理由。

日子已经过去了太久，他甚至似乎已经忘记成为吸血鬼的初衷。
也许是意味着复仇，报复生命本身；对人类生命的疯狂报复，对他自己的报复。
他的心里充满了不知名的仇恨，因为过去的某些经历，让他看不到未来。
他似乎拥有一切，却又满怀嫉妒，无论什么都不能使他感到满足。
只有从他人那里强行索取时才能享受到一点快感——
那种品味当人类被迫失去某些珍贵东西时惊惶失措而相互践踏的畅快感觉。
然而欣赏过后他又感到索然无味，于是又重新开始追逐，开始索取。
从一个地方到另外一个地方，周而复始，永不间断。

“准备好棺材，至少以隆重的仪式来哀悼他吧。”
金发年轻的吸血鬼骄傲地扬起双手，就这样宣布了戏剧的落幕。
不知道被胞弟用什么方式说服了的嘉芙琳，定定地看着他的背影，直到昏厥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