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逆流（IV）

“疼痛只是很短暂的，或者会晕厥得厉害，但不会很长久。” 金发的少年体贴地说道。
只是，一夜之间他已经化身为传说中的恐怖恶魔，何况还装饰着迷人的美丽外表，
这种温柔就仿佛捕猎者之于牺牲品的仁慈，格外让人毛骨悚然。

然而，即将成为牺牲品的少年眼帘低垂，抚手而立，对捕猎者的体贴不置可否。
或许自那一夜的滂沱大雨，他悄然潜入和他再次会面的时候，就注定了要舍弃自己。

将自己作为对方偿还自己人情的工具，并且视为公平的交易——
也只有生来就缺乏欲求的人才能具备这样的觉悟吧？
到底是他缺乏对自己的爱惜，还是因为单纯地将别人的欲求放在第一位，便不可而知了。
在这样的小村落里，大家每日都为生存而奔忙，没有谁有精力去探究别人的理念，
连他自己也不曾考虑过到底是为了什么要存在这世界上，接受种种无端苦难的折磨。
只是，成为交换品而让其他生命因自己的消失而继续存在，也算是意义之一吧。

善良的人，是没有资格活在这个时代的。

***

装饰豪华的房间里，门窗封闭，灯光朦胧，烛芯燃烧，发出轻微的爆裂声音。
烛影无风自动，渐渐放大，在阴暗的角落幻化出熊熊的火场。
火焰贪婪地吞噬着一切，建筑沦陷，浓烟四起，反射出刀刃的寒光，夹杂着凄厉的哭喊。
卡特尔厌恶地摇摇头，火场消失不见了，脑海中不快的回忆也随即消逝。
可是，汨汨而落的熔化的烛蜡，又让他联想起那个叫嘉芙琳的女孩脸上涔涔的泪水。
在他面前，这位和她血脉相承轮廓相似的少年，脸上缺乏表情，
只是固执地笔直地站着，不发一言地等待他的指示。

“杀人可不是一件普通的事。”
卡特尔叹了一口气，想起当初道行尚幼的时候，曾经有另外一个吸血鬼这样对他说道，
“那不是简单地把血喝足补充自己营养，而更多的是在感受另一个生命的消失。
随着对方的血液慢慢流逝，那是一次又一次在重温自身生命的消失和再生。
因为对于吸血鬼来说，这是至高无上的感受。”

只有放弃了有限的生命换取永恒生命的暗黑狩猎者们，才能享受到的真正的快感。

然而，对于卡特尔而言，相比起享受，那或许更象是一种复仇的形式。
成为吸血鬼，本来就意味着复仇，一种报复生命本身的形式。
最初，是为了报复那些企图以牺牲他人的性命以保证自己生存的人们。
然而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渐渐地演变成为了填补空虚而循环不止的游戏。

他是如此地专注于这个游戏，以至什么都不能使他赏心悦目。
因为他的青春任由挥霍不受时间限制，反而让他嫉妒起凡人们拼命珍惜生命的心情。
只有将生存的机会从他们那里强行夺去，感受到生命在指间中断的那一瞬，才能够获得一点快感。
而一旦得手，他又会觉得过于简单乃至索然无味，甚至忿忿不平起来。
他并不欣赏他所得到的每次成功，于是很快又会开始追逐下一次。
他就这样盲目乏味地重复他的游戏，从一地转移到另一地，漫无目的地旅行。
惟有想到世间只有吸血鬼才能这样将生命把玩手中，安然无恙地欣赏着人类的死亡，
才让他拾起一点尊严，庆幸那时候的选择，是最正确的选择。

是的，那时候，那场改变了他的人生的大火，给了他最好的启示——
这个世界，无论邪恶与否，只有拥有强大力量的人才有资格活下去。

“那就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到什么地步？”

他这样想着，站起身来，仿佛带着最喜悦的心情，慢慢地走近了他的猎物。
他用纤细白皙的手指温柔地触碰他，用冰冷而柔软的唇贴近了他的颈部轻轻厮磨。
那样轻柔若无的抚弄无法造成伤害，对于常人而言却是致命的无法抗拒的吻。
他们会尝试挣扎，会试图把他推开，却无法抵制那种叫人安详又眩惑的引诱，从而落入他血腥的圈套。

当他将锐齿猛然扎入他颈部动脉的时候，他可以感觉到他挺得笔直的身躯颤动了一下。
只不过是非常轻微的颤动，仿佛一股细小的电流游走在肉体之内，瞬间消失不见。
可是，美丽的吸血鬼还是立刻捕捉到了，他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甜美的笑容。
经验告诉他，这是不受人类意识控制的自然的身体反应，那是无法以表情去掩饰的。
然而少年依然笔直地站立，只有低垂的睫毛在难以觉察地颤抖，泄露出无法忍耐的痛楚。
卡特尔笑了，笑容随即隐没在额前朦胧的金发下，他了解这当中的痛楚。
曾经有多少人伴随着畏惧的眼神和绝望的呼号，瘫软在自己手上，他已经数不清楚了。
但是那些竭尽全力的对抗，那些专注和无助的挣扎，却是他最美妙的享受。

他轻笑着，更紧地用双手缠绕着对方的脖子。
温暖的带着腥味的液体缓缓流入口腔，让他从身到心都舒畅起来。
这是人类的身体中最宝贵的东西，此刻却毫无节制地由他挥霍。

朦胧的烛光下，两个巨大身影投射在华丽的的壁幕上，两人仿佛相拥而舞。

特洛瓦徒劳地睁大了眼睛，然而视线逐渐模糊，黑暗迅速袭来，猛烈地包围了他。
他可以感觉到血液不断地被抽离，身体慢慢地变得虚弱。
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有生命在弃他远去的脚步。
想抓住什么东西作为支撑，然而双手都被牢牢地压制着动弹不得。
对方那看似纤弱的手臂，竟然蕴藏了这样骇人的力量。
在这凌驾一切的无尽边无际的黑暗中，摇曳着一片可怕的红色。
这一片红像水一样轻柔，又像火一样炽热，他沉浸其中，身体变得轻盈。 
好像解脱了长久以来的束缚，再也没有顾虑和牵挂。
只有战鼓雷鸣的声音，震撼着耳膜，那是他自己的心脏在提醒着他最后的倒数。
少年那双仿佛在凝望着虚空某处的瞳孔，逐渐变得暗淡迟钝。
他的心跳渐渐慢了，停止了，他的眼帘缓缓合上，双手无助地跌落，
然后，头歪倒在一旁，他失去了知觉……

“姐姐……”

“很干脆呢，”卡特尔中止了他的晚宴，喃喃自语地不禁松开了手。
失去扶持的少年，身体仿佛耗尽动力的人偶砰然倒下，跌落在他的脚边。
他长久地注视着他的牺牲品，那失去知觉的躯体上，仿佛已经看不到生命的影子。
而安详的脸庞是如此无畏而无邪，让他第一次无法自制地产生了怜悯和爱惜。

此时此刻，他再次体验到生命在自己手中流逝的感觉。
可是这一回，这温暖而带着腥味的美味的血并未能引发他尽情享受的欲望，
也不像以往无数断送在他手中的性命一样，给他带来甘芳持久的回味。
虽然到了最后一刻，那年轻的心脏依然跳动得非常强劲，
然而仿佛有着某种比求生的本能更为强烈的意愿，让他毫不留恋地舍弃对抗，
没有恐惧，没有犹豫，也没有委屈挣扎，就这样自然而然地，
与其说是被剥夺生存的权利，不如说他心甘情愿将生命奉送出去，就像完成一桩简单不过的任务。
他想用惶恐的鲜血来装饰祭坛，然而这祭品却自发地用自己的血洗涤了他的祭坛。

少年脸上这一种连悲壮也说不上的觉悟表情，彻底地刺激了卡特尔。
仿佛华丽的演奏悠扬跌宕，经过好几个乐章的铺垫，
正要到达那振奋人心的最后高潮之际，却毫无预兆地嘎然而止。
空洞的失落感，仿佛蠕动在窗格上的雨点，忽然就侵蚀了他的身体，一直渗透到骨髓深处。
这么多年来，他处心积虑设计并一直乐在其中的游戏，到了这一次却没能产生预料中的结局。
受害者竟然如此爽快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游戏的意义也就不复存在。

吸血鬼是超脱生死桎梏的生物，对于他们而言，
其他任何生物在生存时都没有本质的差别，惟有死亡刹那才是无比美丽，
就仿佛在一出平淡无奇的戏剧终结之际，突然绽放灿烂光彩的落幕。
并且，这光辉灿烂的一幕，这死亡降临的那一刻，需由他们把握在掌心调逗玩弄，
才能让平凡无聊的东西显出其真正意义，才值得他们津津乐道。
看着脆弱的生命如何企图拖延，为了保存那最后一线气息而徒然挣扎，
如何不自量力地与死亡对抗，然后败退，然后悲惨地折服，
终于轰然静止，崩溃于永恒的睡眠羽翼之下——
能尽情地欣赏这种因“失去”而产生的恐慌和无力，才是游戏中的最大乐事。

但这一次，他竟然无法掌握他以为理所当然能享受得到的乐趣。

或者，这终于引证了当初那一个引领他进入吸血鬼世界的人，给他的最后忠告：
“你也曾经拥有过人类的生命，人类的心，
或许你以为你在报复，并且享受着这种报复所带来的快感。
但是，这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因为你明白自己根本在做着邪恶和罪孽的事。
当你做着你清楚的事情时，你无法从中得到爱和美善，这是一种矛盾。
你只会有那种绝望的困惑，并且追求向往那种只有人类才能体会的美善的幻觉。”

那么，这个平凡的乡村少年，他所追求的是什么，他体会到了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幻觉，以致于甘心放弃人最重要的性命，
或者，那并不是幻觉，而是一些更美妙的东西，值得他用性命去交换？
即使要经历巨大的痛楚也在所不惜？

总是一个人的旅行，庸庸碌碌，终必是无趣。
或者，你能给予我一些不一样的意义；甚至能让我找寻到你一言不发后面的答案？
卡特尔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新鲜念头感到激动不已，
他蹲下身去，更加仔细地端详着脚边的少年，仿佛要从他身上获取更多的支持。
良久，仿佛心意已决似地，他拉开了袖口，露出自己雪白的手腕，
狠狠地咬了下去……

***

清晨时分，简陋的小村庄依然和往常一样，雾气弥漫不散。
本应参加星期天弥撒仪式的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再次在村长的宅邸前面聚集。
虽然已经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他们还是想要亲眼目睹那自愿献身的少年的最后命运。
恶魔如同预料中那样，带着谦逊的微笑出现大宅门口，孑然一身，依然光彩照人。
看了看平息静气期待着的观众，他温文尔雅地点点头，然后开口说道：
“他是个逗人喜欢的孩子，所以我贡献出我最中意的睡床，来安置他的遗骨。”

美丽的金发少年以老气横秋的语气这样宣告着，但是围观的人群里谁也笑不出来。
村长的家仆们似乎是得到了指令，适时地推出那副黑漆镀银的巨大棺柩，
恭恭敬敬地将它停放在庭院正中央，供众人观赏它那卓越的造工。
村民们蠕蠕地靠近了，以惴惴不安的眼神打量这不详之物，一边惊恐地低声交换着意见。
忽然便有一位栗发少女挣脱了旁人的阻拦，飞扑上前。
卡特尔无视她的举动，在周围一片哗然之声中又继续补充道：
“现在，我把他交还给你们了，试图打开棺柩的人，会遭到最严厉的诅咒。”

然后，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那跪倒在棺柩前恸哭不已的嘉芙琳，
眼光掠过蠢蠢欲动的人群，终于停留在当中一个相貌英俊的年轻人身上。
下一刻，这位披着斗篷的恶魔已经靠近了年轻人的身旁，动作优雅而又敏捷。
仿佛若有所思，又仿佛想得到对方的认同般，他轻轻地叹息道：
“人类沉浸于过度无益的激情，会让生命像沙子从指间滑过一般悄悄溜走。
与其沉湎于对死去的人的悲伤中，为他们的离去而难过，
不如珍惜眼前甜蜜的、实实在在的她……”
言毕，卡特尔伸出手臂勾着他的脖子，亲昵地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那服饰出众的年轻人，刹那间面色变得雪白无比，连肢体也显得僵硬起来。
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回答：“我发誓，我一定好好待她……”

卡特尔满意地转过身，面对骚动的人群，稍微地提高了声音：
“那么，感谢你们的招待。关于我的到访，希望你们可以保守秘密。”
漆黑的斗篷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仿佛在宣告着旅行的结束。


“放心吧，他们会活得很幸福的。
至少对他们来说，你已经死了。再没有什么值得你留恋尘世的羁绊。
倒是你，如果可以，让我看看你能支持到什么地步，
看看你所谓的不违背自己的心，去弥补自己犯下的错误，能取得什么样的结果。
你的身体里，现在流淌着我的血，我用自己的血拯救了你，你已经是属于我的了。
所以从今天起，你就是我的食粮，吸血鬼的食粮……”
白色的蜡烛在烛台上微弱地燃烧着，映照出他的眼睛，血红的、带着冷酷笑容的眼睛。

***

在他们首次相遇的山路边，一个高佻的身影安静地伫立着。
冰冷的雨还是连绵不绝，特洛瓦将双手抱在胸前，试图取得一些暖意。
山区浓密的云雾还是没有散去，仿佛还有积聚的迹象，给天边染上更浓重的颜色。
泥泞的山道，被溪流冲刷，变得更加难行。
空气潮湿而有寒意，攀上墙头的藤蔓，狰狞地张开了粗壮的枝条，向各个角落伸展。
四野无人，安静得仿佛连时间也停止了，和那混沌不清的天色溶为一体。
雨点连续地滴落在枝叶上，发出呖呖的细微声音，然后滚落到地下倏然消失。

在这似乎失去了过去和将来的漫长的等待中，
远远地，传来了马匹疾驰的蹄声和车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然后，那再熟悉不过的车厢，那带着不详黑色的马车，巨大的身躯出现在山路拐弯的地方，
那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依照约定前来迎接他了。

他仰起头，雨像闪闪发光的银针似的落下来，打在脸上一阵阵的刺痛。
灰蒙蒙的天空饱含了水分，仿佛经受不住重量，沉甸甸地即将要向大地坠落。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