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 The Garden of Eden — By: Noin —
第六章「命运」 "碰碰碰──"数声闷响，反射到四壁的是空洞的回声。 不知道启动了哪里的开关，库房顶部若干排炽光灯同时闪起，刹时将倘大的空间照耀得亮如白昼。方才还影影卓卓有如梦境的四周，汽车、作业台、工具箱、零件架，都从昏暗中跳跃出来，立刻还原成黑白分明的真实。 全身沐浴在光亮之中，五飞背负双手长身而立，只有嘴角流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 不远处的角落，传来几下造作的巴掌相击的声音。从如山的汽车残骸后面转出两条身材魁梧神色凛然的大汉，分列左右而立，守住了来路。 五飞依然纹丝不动，甚至连正眼也没望一眼到场的两人。 "很好很好，不亏是龙大爷的身手哟。"掌声甫落，出现在大汉之间的是个一身花哩胡哨的干枯老头，下巴上一撮奇怪的山羊胡子，脚踏拖鞋，正自格格笑着。 以瘦长的手指搔了搔光溜溜的头壳，又抹了抹上唇那撇浓密的白须，老头忽然厉声喝道："还要在那里丢人现眼到何时！？" 原来五飞脚下尚横七竖八地摊躺着几个身穿工作服的年轻男子。 此言一出，各人鼻青脸肿狼狈不堪，艰难地从地上爬起来，却仍不卑不亢，只是拍拍身上灰土，垂手站过老头的身边。 "别来无恙呢，霍华老爹。"五飞终于抬起头俯视来者，笑容之中平添了一分恭敬，"很有生气呀。" "嘿嘿嘿，三年不见，还记得来探望我这个糟老头哟。"霍华走上前，亲昵地拍拍五飞的肩膀。 自称霍华的胡子老爹，身份是北城汽车修理场场主，闲时培养出窃解机密程式的奇怪爱好。仅仅是爱好的话似乎缺乏挑战性，于是逐渐发展成为修理汽车之外重要的生财之道。虽然行内没有多少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多年来黑客霍华的声名依然远播。 两人亲热地搂成一团，一直笑脸相对的五飞却出其不意地一把揪住对方的衣领，突然恶声问道："所以要增加如此轰动的欢迎仪式吗？" 　 "被盯上了？"当密室内只剩下一老一少两个男人时，五飞悠然问道。 "潜伏了一年时间，打算将你老爹连窝端掉哟。" 以非法手段潜入政府机密部门读取未公开资料，或者接受委托攻击机要部门系统，为修理场赢得了暴利。然而号称万无一失的机关网络被黑客来去无阻，各终端系统遭到肆无忌惮的破坏，甚至波及到其他各城的运作，北城当局无法向天国交代。经过艰苦的秘密追踪，线索终于延伸到修理场外部，然而商业操守良好的场主完全没有破绽可钻。 苦于缺乏确凿证据，北城安全局派出了伪装的客人前来洽谈任务，以突破天国系统防火墙的委托为引诱，打算从内外部同时突破。 "所以将怒气发泄在我身上？"五飞诈怒。 "龙大爷哟，这怎么怪得了我，您用的是三年前的暗号哟。" 一直以来，修理场前台负责接待的服务生和内部实际执行委托的人，彼此之间的身份都是秘密的。接受任务的服务生并不知道任务的内容，更不知道执行任务的工作室原来就在修理场内部。而负责网络系统侵入工作的黑客们也不晓得原来交易竟然就来自于前台。 两者的接驳点就是霍华自己，而这位老头还将接头手序设计得错综复杂，即使是因为前来商洽而暂时逗留店内的客人也毫不觉察自己的委托居然会和这样一所毫无情调可言的汽车修理场联系起来。 由于若干年前一段交情，五飞成为霍华仅有的三位不必经由接头手续、可以直接暗号联络进入工作室的特殊客人之一。虽然这个暗号已经很久没有使用过了。 "开出的条件实在太诱人了，提供的协助也过于详尽，一看就是诱惑的陷阱哟。"由于场主超人一等的警觉性，才得以将损失减免到最低，"只是解读器和网络专线暴露而被没收警告而已。" 毕竟，私下以相互编写和解读密码为乐趣的民间黑客并没有干涉政府正常运作，无法据典定罪。北城安全局因为跟踪了错误的线索导致无功而返，伪装的委托客人自觉失责重大而畏罪潜逃，一直遭到警方通缉。 "我只是闲时喜欢翻看别人的隐私而已，犯法的事情我怎么敢碰呢？年纪一大把了，能拥有这么一个修理场已经心满意足啦。" "哼，老人家一但太闲就会想要花样。"听到霍华绘声绘色地重复当时面对搜查官所陈述的供词，五飞不屑地笑道。 "毕竟能积累这么丰富的生活经验不容易哟。" "说到底，这么丰富的生活经验也是拜那位伪装的委托者所托吧？"五飞的语调有些奇怪。 "确实感激万分呀，不好好地答谢他一番实在对不起人家。"霍华却轻描淡写地回答。 "窃看别人秘密的爱好，终于还是不受欢迎啊，可是也没有必要换位欧巴桑来撑场面呀。"五飞恢复一脸的事不关己，不经意地向密室墙壁上的监视器中望去。 此刻，身穿红色夹克的家伙正以飘逸的姿势被掼倒在地。 五飞顿时目瞪口呆，不由自主地捏紧了座椅的把手。那种力量，那种身段，那种千钧一发的判断，身为格斗专家的他最清楚。这是与生俱来的体质上的差别，和拳脚技能无关。 "大胆！"正在此时，冷不妨脑袋上吃了霍华一记，"居然敢对你嫂子如此无礼。" "老爹......？"五飞恰当其时地作出惊讶的姿态，掩饰了心中更大的震动。 那家伙，竟比想象中的更厉害！ "你说的就是他吗？"凝视着各个不同角度的监视屏幕，霍华饶有兴趣地问道。 将双脚架在身前的转椅上，深深地嘬了一口啤酒，五飞点点头当作回答。 屏幕上，是在数人包围下显得孤单无助的长辫子少年。 "有趣哟。"细心地抚弄着山羊须，老爹扬眉浅笑。 　 "为什么？" 手中握着锋利的匕首，听到栗发少年如此哀伤的发问，围绕上来的年轻人们楞住了。 与其说是即将成为牺牲者不甘心的垂死挣扎，这种语气更象是面对犯下恶行的罪犯时作为审判官痛心疾首的呼吁。"为什么你要这么做？"面对紧紧包围在四周杀气腾腾的人们，少年的视线却象落在很远的地方。 "为什么他们的人生要按照你的设定来进行？" "只是因为试验制品的生命来之太易所以不必珍惜吗？" "因为他们的能力远远不如我们，所以可以将他们随意玩弄于掌上吗？" "还是因为......"少年继续喃喃自语，似乎完全忘记了自己所处的境地。 "我来告诉你为什么！"不知何时悄悄爬起来的红衣男子狞笑着，反手将从同伴手上夺过的刀子狠狠地向迪奥背部劈下去。 "因为我是恶人......呀！"话音未落，他的手腕已经被捏个正着。不应该看得到背后动静的少年，仿佛预料到对方的动向般，只是稍稍地一侧身，便化解了来势汹汹的攻击。 再次重复了之前那个优美的动作，男子结实壮大的身躯似乎突然失去了重量，轻飘飘地掼倒在地上。 现场再次一片寂静，没有任何人胆敢发出任何不协调的声音。 仍旧保持着毫不动容的姿态，迪奥低下了头，静静地俯视着脚边的受害人。四周的人不自觉的开始往后退缩，而动弹不得的红衣男子则以畏惧的眼光回望着对手。 "对不起。"沉默了半晌，少年如此说道。他的语气是如此的真挚和自然，没有半星的造作，半点的骄横。 监视器内外的人们继续沉默着。 "你确实是个恶人，因为你只能成为恶人。因为你的大脑被植入了暗示程序，你的人生便只能不自觉地遵照这样的指示进行。" "暗示程序？"大堂中的观众禁不住窃窃私语起来，“什么东西？” 根据天国一直以来的宣传，人们都相信，世间所有生命都只能从天国的工场生产出来。然而工场只负责生产成型的外壳，生命晶片也只负责控制生命的长短。每个成人都拥有独立的人格和意志。内在的思想精神和知识培养需要个人资质和后天学习的相互调控。 然而，有谁知道，这其实只是一场精心度造的角色扮演游戏。 对于获得新生命的人来说，未来充满未知，每一步都要经过深思熟虑，人生的胜负成败仅在一念之差；但在生命制造者眼里，整个游戏都在他的计划之中，无论有多少的旁枝分叉，结局早已确定。 因为，无论是浪荡西城的街头混混，还是挤身于东城大财团的重要管理阶层，他们目前所获得的地位，和个人的努力程度完全没有关系。世界上每一个人的未来，其实早从生命工场成型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决定下来。 肉身完成之后，紧跟着就是植入各种生命程序。这些程序由天国的资料室负责提供，上百万条代表不同生活模式的程序将会为即将面世的人类确定未来数十年的人生道路。而那种刺激大脑细胞生成以便控制思想模式的暗示程序，也同时在工场内部由电脑随机安装。 肉体和资质的成功结合，意味着一个完整的人类诞生了，暗示程序开始工作。 东南西北四城的区划，正是人类资质等级优劣的划分依据：高尚、中庸以及堕落。生活在东城的人多数得到"成为社会高级人才"的暗示，不其然地便向着那个方向努力；放逐西城的人们大脑被灌输"没有社会利用价值"的概念，则无所事事以终日浪荡街头为己任；南北两城构成过渡地带，参杂着不同成份的人。只是，这些置身事内的角色们本身对暗示毫无觉察。 天国的制造工程不仅赋予每一个人生命，也同时确定了他的未来。而天国守护者，既是生命角色的创造人，更是保障游戏按照既定轨道进行的执法人。 人们喜欢将影响人生运行方向的客观因素，称为"命运"。 自己既然无力把握，便只能被动地接受安排。然而，这所谓的命运，有谁知道，竟然只是某一个人自私的意志而已。 也许是巧合，生命制造工程的代号，名字就是"命运"。 "在说什么呀？，怎么可能呢？" "难道说我现在脑中所想的东西，并不是我自己的思想？" 在场的人们渐渐聚集，尴尬地讪笑着交头接耳，不知道该如何辩解。突然出现了荒唐可怕的言论，不但与常识背驰，甚至可能完全推翻大家长期以来对生命达成的认知。 "那为什么会有出身西城的人成为东城富有阶级呢？"人群中有人怯怯地发问。 "因为那是由于异数的控制。" 电脑程式序的设计，是当生产达到某一比例的时候，就会自动出现与众不同的暗示程序，称为异数。通过无差别抽样而被植入这个程序的人体，会得到不同的暗示，人生随即和同期同类型的个体相异，从而创造出奇迹。所以，这仍然不是个人可以控制的选择。 听众们静默无语，脸上写满难以置信。 生命是短暂而奢侈的，一次性使用的晶片寿命只有四十年左右，到期便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肉体出现问题也必须不断的修补更换，直到机能瘫痪被回收。 如果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早已被安排好的，那么生存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原来自己无论如何努力，都不能逃脱电脑程式的控制......如同牵线木偶一般，从身体到思想全部交由没有感情的程式来安排。 论点看似荒唐，但是无所不能的天国，有什么能逃脱它的掌握呢？ "为什么一个独立的人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却要交由无生命的电脑来执行？" 面对眼前这些貌似自由，其实从身体到思想都只是生命工场成品的人们，迪奥无法抑制话音的呜咽，并不是要说服听众，却象是独自面对冥冥中一股强大的力量，要和它辩争到底。 "骗人！骗人！这全都是骗人的谎言！"突然响起歇斯底里的呼喊，穿着橙色紧身衣的中年男人挥舞双手冲了过来。 "我们凭什么要相信你？你是政府派来的间谍吧？想要套取我们真实的想法然后作为叛乱的证据定罪吗？！”之前一直默不作声的他连珠炮地狂叫着，仿佛要不顾一切挽回失落的信念，“谁也没有进去过生命工场，你怎么会知道得那么清楚？" "对啊，对呀，禁地的工场由守护者看管着，谁也不可能进得去。" "你到底是谁？怎么会知道禁地的事情？" "奸细！间谍！干掉他！" 以言论不检点而逮捕正法，是政府扫荡无业游民的重要手段。中年人的话，触及了人们心头最敏感的地带，场面再度开始混乱。 "因为，"少年苍白着脸，一字一句地说道，"因为我就是来自天国的守护者。" 平静的声音，穿透了所有杂乱的呼叫，传达到在场的每一个人耳中。 　 "越来越热闹了哟。" 店堂后的阴影中，修理场场主正悠然地欣赏着场上的情形，不时发出咯咯的笑声，轻松得仿佛在等待适当时机亮相的名角。他的身后，五飞绕手而立，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大堂中央的迪奥，若有所思。 卧倒在地上的红衣男子，绝望地盯视着迪奥。他慢慢地向后移动着变得沉重无比的身躯，突然跳起来狠命地向大门冲去。脚步声瞬间被外面的黑暗吞没了。 "好啦好啦，严肃的话说完了，来杯咖啡轻松一下怎么样？"得到霍华的暗许，柜台的围裙服务生开始为依旧沉浸在不知所措中的年轻人们解围。 守护者！尊贵高傲的守护者，竟然降临到普通人类中间。外貌看来没有什么特别，然而就在方才，他向现场所有人展示出可怖的能力。但身为救世主的最高杰作，天国的守护者，他居然毫无顾忌地公开泄露属于禁地的秘密。 难道，由始至终，天国都在操控着每个人的人生？ 人们各怀心事，分布在店堂四周角落，远远地窥视着自称守护者的少年。只有橙衣的中年男子尤自坐在一角不停低语："是我自己选择的路，我自己的选择......" 长辫子的少年默默地注视着他，眼中充满怜悯。正打算走上前去，面前已经有人抢上一步，不由分说地朝他伸过来一只干枯的手掌："呀，你就是迪奥吗？我叫霍华，你叫我老爹也可以哟。" 光溜溜的头壳，浓密的白须，纵横交错的皱纹，普通的人类躯壳极少可以存活到这个程度。即使可以，也很难在苍老到这个地步的外表之下，保持着如此一双精明而深不可测的眼眸。难道，这仅仅是异数的表现吗？ "你......好！"握住霍华递过来的手，迪奥脸上瞬间充满震惊和疑惑。 发现了，果然发现了。 站在一侧的五飞嘴角露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迅速和霍华交换了一个眼色。 凭借守护者的敏感，少年察觉到霍华身上不寻常的气息。那是守护者特有的气息，然而面前这个满脸狡黠的老头子，绝对不可能是守护者中的一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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