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50]
The Garden of Eden

— By: Noin —

远远地，传来试验室大门开启时轻微的气流声。

那熟悉得不需要细辩的脚步渐渐行近了，仿佛碧叶飘落水面荡漾起丝丝涟漪，这片连照明都死气沉沉的恒温空间刹时涌起一股令人心悸的颤动。

“嗨，你好吗？”记忆中那充满活力的声音再次在身后响起。

我没有回答，只是飞快地瞟了一眼面前巨大的培养器皿。他的身影清晰地映射在钢化玻璃光滑的表面上，一如往昔的矫健。

“对不起，很久没来了。”他侧过头，试探的眼光在我脸上搜索，“你生气了？”

“没有。”我立刻别过脸去，手中忙乱地更换着试管，或者说，佯装在更换着试管。以免让那清澈的紫色眼眸，盯得我的心生痛。

“这里永远都是那么平静啊。”

已经习惯了我的冷漠似地，他自顾自说下去，“安静平和得就象神的居所。让人的心灵不知不觉也平静下来──”

“哇，那你岂不是变成神了？”他吃吃地笑着，而我还是不为所动地埋头忙碌。

实际上，我非常痛恨自己造作而冷酷的脸。明明是每天每夜都期盼着的人，为何真的出现在面前时，却偏要装得如此满不在乎。这张毫无表情的脸，连自己看到了也会感到恶心吧。

行为和思维丝毫不受外界影响，完美得有如最精致的机器──在博士他们的眼里，这是我最大的优点，在我自己却是最致命的缺陷。

他毫不介意地自己拉过一张转椅，在我身旁摇来晃去地转着。我终于注意到今天的他穿了一身黑色，在满室的惨白当中特别显眼。

看着禁不住抬起头的我，他心满意足地露出顽皮的笑容，仿佛成功了一桩了不起的恶作剧。想其实我的眼睛也一如我的脸，没有任何的情感在内吧。

长及小腿的黑色袍服，只有在领口露出雪白的衬里，好象在什么地方看见过。

“我考上了，”他张开双臂非常自豪地向我显示，“神学院。”

悬挂在胸前的银色十字架，提醒我教堂里的神职人员也是这副打扮。

我已经多久不曾踏入教堂的大门呢？──去聆听他们称为来自天国的福音。

“也许你会觉得有些荒唐吧？”他将双手搁在椅背上，下巴埋在臂膀中，若有所思地说道，“有一位成果卓越的科学家作为父亲，自己却选择了追寻神的道路。”

我想他误会了我沉默的意思，可是我不想解释。

“上帝按照自己的样貌创造了人类，赋予他们仅次于神的智慧和能力。”

我留神地倾听着，他的声音在严肃的时候有一种出人意表的沉静,“而我的父亲竟然也在竭尽全力地试图再现这一奇迹……”

“不……”他定定地望着我，“……我想说……他已经成功了。”

我粗暴地扭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不要──不要用那种眼光看我，那种爱怜的眼光──如果可以，我已经发疯了。

“抱歉，我不是存心要让你难受，”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脑后的长辫，“实际上，你是他的骄傲。在他心目中，你是他的孩子，就象我的兄弟一样。虽然我们有着不同的信仰，可是我依然非常为我的父亲骄傲──因为你的存在。”

因为我的存在？

“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够多了解你一些，真的，就象兄弟一样。”

我只是低着头──我只能低着头，继续我漫不经心的情绪表演。

“所以请你打起精神来啊，别老是板着一张让人看不懂的脸。”

我笑了，从心底不出声地轻轻地笑着，即使在那里，被称为“疼痛”的感觉正源源涌起。

被人类创造出来的生物，可能和自己的创造者成为兄弟吗？和那智慧和能力仅次于神的人类——

***

鸟鸣的声音将五飞的意识拉回到现实中，窗外已是晨曦初现。

他甩了甩头，似乎处于这种不清醒的状态过于长久，还是不大肯定自己方才是否睡着了。

环顾四周，稍显昏暗的房间原来占地非常宽广，沿着墙壁整然有序地排列着规格一致的笼子。悦耳的鸟鸣就是从那里传过来的，还夹杂着猫和狗自酣睡中发出的呢喃。

五飞用手挠着头，散乱的瞳孔渐渐对上了焦距，他终于确定了一件事：这里是莎莉安放治疗中动物的临时病房。

“我到底在做什么？”他自地上缓缓地站直，身体因为保持同一姿势太久而有些僵硬。不经意地伸一个懒腰，肩膀上立刻如电击般钻心的刺痛。看来这不是梦，怪不得空气中还有尿臊的味道在考验着他的嗅觉。

轻轻地抚摸着包扎得非常专业的肩膀，他循着鸟鸣蹒跚着走近了附近的铁笼。

早起的鸟儿扑扇着翅膀，歪着脑袋用晶亮的眼珠子打量着他那张凑得很近的脸。五飞向它伸出了一个指头，小家伙居然毫不畏生地一跳跃了上去，继续声情并茂的晨练。被纤细的脚爪紧紧抓附的手指，有些痛也有些痒，犹如自己哭笑不得的心情。

看得出神的五飞忍不住笑了，这是他在此间第一次展露的笑容。然而突然觉察到鸟儿被透明胶布粘合的折翼下隐隐露出精密的晶片线路。刹那间意兴斓珊，他轻轻扬了扬指尖将鸟儿驱开。

沿着栅栏顺步而行，收养在玻璃幕墙后各种各样的飞禽走兽也展现眼前。带着朦胧睡意的小狗亦步亦随地跟着他直到笼子的尽头，伸长颈脖渴望得到轻抚。蜷缩成一团的猫儿只是高傲地瞥了他一眼，便继续埋头沉思。相互挤在一起的兔子则以温顺的眼神默默地打量着他。还有一只精力过剩的猴子攀附在笼顶，对着他大做鬼脸。

救世主创造世界的时候，不知道根据哪一门的法例，规定了动物比人类低级。也许是托福于“史前文明”那个世界吧，为天国和四城奠基了今天的一切。因此它们的程序也相对地易于撰改，无论是性情还是体质，仿佛玩具任由人类随心所欲地摆布。

然而称为万物之首的人类，何尝不是某人任意玩弄于掌心的高级玩具？

所谓的法例，也只是他兴致所至的产物吧。

五飞不禁打量着自己的双手，有五个指头的手掌，看起来非常正常。因此直到昨天这个时候，还认为自己和四城大街上熙熙攘攘来往的人没有任何分别。然而一夜之间，似乎有什么起了突兀的变化，让自己变得不再是自己。

不但不再是自己，甚至连是什么东西都搞不清楚了。

“自然人……”

这样想着，他的脸上浮现一丝不知是苦笑还是挪喻的表情……

“是谁？”

从紧闭的系统室门外传来不寻常的动静，五飞和迪奥同时转过身去。

“五飞。”自阴影中现出身来的莎莉，神色有些古怪。

“怎么了？”眼尖的五飞注意到她瞬间刻意隐藏在身后的物件。

“我有事要问你。”莎莉干脆不再遮掩，向他递过来一张卷成团的图纸。迪奥识趣地正要退开，却听见她对自己说道：“还有你。”

迪奥扬了扬眉，没有推辞，三个人仿佛对峙一般，在寂静的系统室里相互对望。

“这是什么？”五飞打开那张硕大的图，不情愿地盯了一眼。

“你的身体透视图。”莎莉说着，目光却毫不避忌在他脸上游移。

“干什么，”五飞闻言，立刻不耐烦地将图纸扔开，“我对兽医学不感兴趣。”

“告诉我，自出生日起到现在，你真的从来不曾受过任何严重的伤势吗？”

“我现在没兴趣玩医生病人的游戏。”

“回答我！”沙莉提高了声音，以不可辩驳的口吻顶了回来。这一向举止优雅的女性此刻竟如此斩钉截铁，连局外人迪奥也感到意外。

“没有。”

“也就是没有做过任何形式的检查？”美丽的女医生声音有点颤抖，“没有让任何人见过你的身体？”

“你想说什么？”五飞有些险恶地眯缝起眼睛。

“你身体的构造，”莎莉退缩般避开了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和我们不一样。”

五飞禁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仿佛听到了什么蹩脚至极的笑话,“我是男人，当然和你不一样。”他说。

“不是我，是我们，”被嘲笑的女性完全没有要笑的觉悟，“是这个世界上的人！”

迪奥不发一言捡起地上的透视图，再次将它舒展开来。

“他身上没有一个部分是零件组成的。”莎莉说话的对象似乎已经转移了，“甚至……没有一个可供接驳线路的出入口。”

“那说明什么？”五飞不屑地接口问道。

“这说明，这是不属于我们的世界上的人……人体构造。”

“哈？”五飞哑然失笑，转头望向迪奥的方向，“你听见没有？她说我不应该属于这个世界，那我也许该是从你那个‘史前文明’飞过来的。”

他的笑容凝固在脸上。

从图纸中抬起头来的迪奥，只是默不作声久久地盯着他。那审度般的眼神和莎莉刚才一模一样，带着些说不清是怜悯、畏惧还是别的。仿佛一层无形的隔膜，突然在他和他们之间筑起一堵看不透穿不过的墙。

这算什么？一瞬间，千万个念头已经在五飞的心中转过，到前一刻为止还是希望并肩作战的同伴，突然之间，一切都变得陌生。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吗……”

那种眼光，仿佛自己已经沦为连西城最下贱的人种也不如的奇怪类型，甚至没资格出现在这个房间里。

“还有吗？”他突然大声发问。

“什么？”莎莉对他突如其来的反应有些把不住劲。

“我说，还有吗？”五飞近乎粗暴地喝道，“还有比这更好的消息吗？”

从来不曾见识过如此暴怒的五飞，莎莉楞住了。

“没有。”她立刻后悔自己的回答水平竟然如此低劣。

五飞闻言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了网络系统室。

目送着他离开，莎莉默默地与迪奥对视了一眼。后者再一次审视了手中的透视图，便恭敬地递还给她。

“我好象来的不是时候？”莎莉自嘲地轻笑。

“这不是你的错。”第一次和她面对面谈话的少年只是简单地回答。“那是自然人，”他若有所思地望着五飞消失的方向，似乎在自言自语，又似乎是安慰着她，

“史前文明的自然人……才有的构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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