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人原创 - [广州·那一个逝去的春天]
这些日子以来,我常常在想,如果没有他,如果没有那一连串的事情作为契机,我也许会终于成功踏上艺术家的路,至少会成为一个靠画画挣饭吃的人。或许现在正在某家涉外动画公司不分昼夜地描画着线稿,或许替即将开业的西餐厅绘制壁画来赚取快捷的利润,幸运的话还能考上著名院校的美术研究生。可是,因为他的出现,我的人生从某个时候起产生了巨大的变化。那是一种无法回头的巨变,仿佛从此将以往的一切都颠覆了似地——
如果不是那个一去不回头的春天——
广州的夏天是我最讨厌的季节。虽然自打出生那时候开始我便年复一年地遭受她的侵袭。那些无处不在蒸腾的热气,耀目得叫人眩晕的阳光,总是找不到踪影的绿荫以及充斥整个城市中人作呕的汽车废气,仿佛西关人家制作布拉肠粉的蒸笼,严严实实地将深陷其中的人们套在里面,避无可避,逃不能逃。
在这样令人窒息的日子里,我成为了高三的学生,处于一个比现在更为叛逆的年纪。
那是一个一如既往充满燥热的中午,窗外没有蝉鸣,却有川流不息的摩托和私人小轿车从楼下经过。虽然说是高等学府的家属住宅区,却因为刚好处于连接两条新开发大道之间的捷径地段,而失去本应引而为豪的安宁与和谐。室内,我的母亲怒不可遏地向正在闷头不语的父亲扔出了一个空掉的茶杯。听见它落在冰冷的瓷砖地板发出破裂的哀鸣之后,我背上书包,说了声“我上学去了”,便离开了家门。
这样的场景,对于我已经是见怪不怪。走在路上总是令左邻右舍同事朋友称羡不已的模范夫妻,在别无外人的家里,却常常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闹得不可开交,于是一次次将那近二十年前导致双方“不得不”结合的原因提出来反复批判,就象讨论一块摊平在屠案上被人翻来覆去地审视却总也卖不出去的边脚肉。幸而双方都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因此永远只是单方面的骂战,最后又以母亲的垂泪呜咽加上父亲的长嗟短叹无疾而终。许多时候,自认为已经长大成人的我也会出面两头安慰,做出一副深以为然的淳朴模样。实际上一边倾听他们的牢骚之语,脑子里却嘲笑着他们所谓“为了家庭和孩子而勉强过着日子”的虚伪。既然不喜欢,为何不分开一了百了呢?
私下里,我非常欢迎这样的战争。因为只有这个时候,我才能为所欲为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却不受干扰。虽然这些所谓喜事,不过是戴着耳机听听“毫无价值可言”的嘈杂音乐、翻翻平时费尽心机收藏的日本漫画、或者根据这些书画一两笔他们称为不成体统的涂鸦。虽然在他们节衣缩食的供养下我已经在全市最负盛名的业余学校接受了超过十年的正统美术培养,但这些莫名其妙间风靡了一整代少年人的东瀛小人书,它们中某些作品的价值于我却等同于文艺复兴时期巨匠们的创作。尽管至今我搞不懂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怎么培养出这种特殊的价值观和爱好的,大概和许多人一样,是托福于一部名为《圣斗士星矢》的漫画吧。
总之我提早出门去了。说是上学,其实无处可去。我们那所省内外闻名遐迩的高级中学有着非常严谨的作息制度,除了上下课时间,森严的大门是不会随便对外开放的。在街上浪荡了十来分钟,抵挡不住那酷热的我决定还是去自己常去的休闲地打发时间。
所谓休闲地其实是一家专门售卖盗版漫画的私营书店。短短几年间,我亲眼看着它怎么贪婪地饱吸了芸芸学子仅有的零花钱,从餐风露宿的路边报摊一跃成为位于豪华商业大厦黄金位置的气派书店,如今墙上煞有其事地挂着“书籍是人类进步的阶梯”的横幅,还聘请了两位青春可人的美女店员,专门对付孔已己和白看书的穷鬼。当然,每次见到我这种曾对小店做出卓越贡献的忠实读者出现,她们总是熟落地点头示意。
在铺满畅销书籍的展示台后边,店铺深处稍微隐蔽的角落,有一列满墙高的柜子,密密麻麻排列着五颜六色的日本漫画。在一堆俊男美女的封面中我轻车熟路地找到了想要的书。
关于少年篮球队的故事,最新一集已经发售了。
当樱木花道因为输球的缘故和流川枫在湘北体育馆大打出手的时候,我感觉我的私人领地也同时遭到了侵犯。一个身影不合时宜地凑了过来。直觉告诉我,那是个年纪相仿的男生。
“你也喜欢男儿当入樽?”那人搭讪道。
“SLAM DUNK。”我头也不抬地说。
“什么?”对方不明所以地凑过头来。
“SLAM DUNK,这套书叫SLAM DUNK,入樽是香港商的恶劣翻译。”
“哦,”他恍然大悟地笑起来,“我英文不好。”
在我们学校,这种甘拜下风的自我评价通常不是发言人真正的意愿。我斜眼看去,发现那个人竟然用着非常诚心实意的目光注视着我,似乎在等待我下一步的回答。他笑起来有点像个孩子似的天真,比不笑的时候好看。也许他所说的就是他确实想表达的意思吧,于是我忍耐着扭过头去没有搭话。他的校服暴露了他的身份,对于几条街外所谓友校的学生的评价,本校一向非常刻薄——那种地方出产的货色,不能指望他的英语可以好到哪里去。
“我们班的女生从来不看体育漫画的,” 见我没有反应,那个人并不在意地继续问道,“你喜欢谁?”
“樱木花道。”遇到这种仿佛挑衅一般的问题,我的战意马上被激发起来。
一般人见到我看少年漫画,总要问“你喜欢谁”之类的无聊问题。实际上我很对以爱情为主题的漫画不屑一顾,不屑一顾得就像尊敬的师长们将学生看漫画的行为视作浪费时间那样深恶痛绝。因此,虽然不太敢声称原哲夫是我最欣赏的作者之一,要让旁人把我和那些只懂得对帅哥尖叫的花痴小女生区分开来,也是我迫切的愿望。
“我以为女生都会喜欢流川呢。”他果然一脸佩服。
“因为对于自己喜欢的事,无论多么困难樱木他都会全力以赴。”我自以为回答得很得体。
“那你也喜欢看篮球喽?”
“当然,NBA赛季的直播我都有录下来,乔丹和罗德曼的场上发挥是最值得期待的。”我尽量避免使用“喜欢”、“崇拜”“很棒”之类一听就是外行看热闹的白痴字眼。
“噢,坏孩子你也喜欢啊?”他好像有些不解地挠挠脑袋,将手中的《尼罗河女儿》放回书架上,“我以为你们学校的人都是只知道温书的乖宝宝。”
“你知道多少我们学校的事,懂得欣赏绘画音乐体育艺术的人多着呢。” 我义愤填膺地反击回去。
能说出这么具有爱校心的台词,大概是优越感在暗暗作祟的结果吧。虽然说为了全力以赴迎接高考,在班会上声称挂靴封笔再也不搞副业什么的大有人在,大家整天埋头在做不完的试卷和看不完的参考书堆里,手里端着的不是饭盒就是字典,日子也真是没有什么情趣可言。可这种事情是绝对不能在外校宣扬来丢自己架子的。
何况,被定位成不解风情的女性也未免太损害形象。十多年来,每个周末都风雨无阻地参加美术专业课的培训,和我坚持到现在的同窗们都是以报考美院为目标的艺术职中生了。被批准进入复习阶段的不到寥寥十人,当中也只有我还是彻头彻尾的业余爱好者。
“漫画也有人喜欢吗?”可是那个人却穷追不舍的打听。
我呆住了,一下子竟然搭不上话。身边的同学数来数去,还真找不出几个会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既影响学习,又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舶来娱乐上面。作文周记里不能畅所欲言也就算了,看到中意的作品忍不住拍案称好的时候,熟悉的朋友会用同情的眼光瞅瞅我表示理解,不熟悉的干脆就嗤笑当场,仿佛他们中间坐了一个天顶星人,有必要为自己那异于常理的行为负责。
天顶星人忍辱负重久了,以为能够习以为常。可是,被这么措手不及地一问,心中那不协调感却象遭遇了催化剂一样,突然地就膨胀起来,并且越发恶劣。我也顾不得什么爱校心了,滔滔不绝便开始抱怨起自己的遭遇。
甚至拿出藏在书包里随身携带的写生簿向他炫耀。里面全是临摹各家漫画的片段,上课无聊时速写的人像,还有信手涂鸦的草稿,这当然是瞒着父母和老师的杰作,身边朋友知道的也寥寥无几。他一页一页仔细地翻着,一边啧啧称奇,可是我尽量做出很不以为然的表情。
他又从头到尾地看了一遍,才盖上写生簿有些恋恋不舍地递还给我。然后我们同时发现,他的手指不经意掠过封面,在上面留下了些微乌黑的痕迹。
“啊,对不起。”
“没关系,用橡皮擦擦就好。”
他审视了一下脏兮兮的指头,很明显那是在翻弄盗版漫画的时候沾上劣质油墨的后果,于是又问道:“你的漫画都是买这里的货色吗?”
“这里的没什么不好。”我明白他的意思。虽然说喜欢,虽然说手指总会因此留下用功的痕迹,经济拮据的情况下,再怎么重视的精神食粮也只能用翻版将就顶替。况且没有实际见识过,也无法感受所谓版权所有的正路货到底好到什么程度。
“我家有正版的漫画,下次带给你看吧。感觉完全不能相比。”他好像很自然地就这么说道。
在我听来却很有点炫耀的意思。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兴趣相同的人,并且在和他的交谈中占领上风,却在这版本之争里败下阵来,不禁有些恼火地回答:“哎,别吹牛才好。”
“那当然,如果喜欢,就要有喜欢的样子嘛。”
我没有想到,这句话对于我的后来会产生了多么大的影响。而实际上,直到过了很久我才惊恐地察觉,自己竟然和一个素未谋面的男生,在一个无论是老师还是家长见到都要严厉鞭笞的闲杂地方,随随便便地站着就交谈了相当长的时间。而那个男生,还是出身于一间在本地臭名昭著的学校,稍有层次的学子都要对它表示嗤之以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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