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我躺在洁白的雪地上，丝毫不觉得寒冷。吐出的白气很快消散在清新的空气之中，天空迎面的苍蓝像凝结了泪的湖水。

渐渐地，有好多个脑袋闯进视野里，他们人类的外表下长着疑似野兽的特征，比如尖锐的獠牙，带蹼的掌或蜥蜴般卷长的舌。他们在讨论着我。

『已经不行了么？这个人类。』
『在五飞的洞穴里呆了三天还能活下来，是头一个哩。』
『这家伙胆子真大，居然只身抵抗狼群，连五飞面对他们都不敢轻举妄动。』
『有什么用，人类就是如此自大卤莽，所以才会丢掉性命。』
『看他那么痛苦，不如我现在动手了解他算了……』

一声虎哮，围观的身影立刻作鸟兽散，视野中剩下黑眸剑眉的东方男子，我用力向他微笑一下，抬起酸软的手臂让他拉我一把。

『这种身体状态为什么还到处乱跑！』他的眉宇间尽是愤怒，手上的力道却始终轻柔，我在他的搀扶下，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洞穴，躺倒在干软的草堆上。

他放下我就要朝洞外走，被我喊住：五飞，留下陪我一会儿吧。

『可是我在这里的话你会……』

没关系，早晚我也是要死的，我闭上眼睛。所以你过来吧，我现在开始觉得有点冷了。

一声叹息后不再有动静，我以为他已经走远，却有一个毛茸茸呼着热气的脑袋凑了过来，五飞用变回原形的身子垫起我的肩背，卧在了草堆边，白底黑纹的尾巴轻轻扫着草堆，发出细微的沙沙声。我笑了，谢谢，这样真的很暖和。于是往里又靠了靠。

他是个可爱的孩子，刚认识彼此的时候，一句“你让我想起家里的小白猫”让他整整一天气哼哼不跟我说话。即使这样，温暖的草席和新鲜的食物总是准时地出现在洞穴中。遗憾的是我已经没气力去享用这些。

『五飞，有件事想问你。』
『唔。』
『以前的历史资料上记载了一句话——‘东有白虎送神，西有黑豹召魂’，是这样么？』
『……是的。』
『那么我死后，你能把我的神魄带去莉莉娜身边吗？』我无意识地摸一摸他脖项，感觉他抗拒似的抖起毛来，『那个孩子一定在林荫公园那里等我。』

『即使带过去，她也未必能感受到你。不是每只猫都有那么高的灵性。』
『没关系，能把我带过去就行，拜托……』我哆嗦起来，身体越来越冷，五飞将身子绻得更弯将我半围住，依然不能阻止我的颤抖，『知道了！你不准再说话！』

深沉而永恒的黑暗笼罩了我，我紧紧地靠在这个温暖的身体旁边，好像回到了过去躺在床褥的时光，时钟嘀嗒，壁炉燃着火，爱猫就在枕边安睡的日子。


***************

“卡多鲁少爷，送别会还有两个小时正式开始。”仆人毕恭毕敬地敲门而入。

“谢谢，请帮我拿那套白色的礼服来。”金发少年放下钢笔，将手里的日记本小心地合上。刚起身走了几步他就蹲了下去，表情僵硬，原本红润的脸颊煞白。仆人急忙将他扶到大床上的举动，被制止了。

“……没事……拉西度，你听好，”卡多鲁紧紧地捂着胸口，承受撕裂般的绞痛，“到那个时候，你们就对外称是家族遗传心脏病，不能露出破绽，明白吗？”

“少爷，为什么要做到这一步呢？！明明是可以避免的灾难……”拉西度面部硬朗的线条因激动而扭曲，已经有些透不气的卡多鲁索性坐在地上，左手指向桌面。明白他意思的拉西度将他抱起送到床上，才回头取来那本一直被少爷当作宝贝的日记本。

旧得厉害的一本日记，纸张又黄又破，前几页的字迹有些都已看不清楚，拉西度听说过，温拿家数百年前并不如现在这般富贵，祖先历代都担任F国某名门家族的总管家，这本日记似乎就是最后一任继承人留下赠给温拿家的遗物——褪了色的封皮上还能隐约看到日记主人签署的名字。

多诺?班杜。


（八）

窗外一片漆黑，莉莉娜抬起头看钟，上面显示已经九点一刻。

送别会应该进行到高潮了吧，卡多鲁的人缘极好，这次聚会地点又在学校的大会堂，学校大半数的师生估计都会到场为他庆祝。光是学长的敬酒和学姐学妹的不舍流泪，就够这个温柔体贴的男孩应付上好一阵子。

“你在走神。”希罗敲了敲她的试卷，头顶明显有低气压旋，也难怪，原先约定的下午补考被某人完全遗忘，直到两个小时前才从外头回来，然后接到电话才赶来，脾气再好的老师也会生气，不过这也说明他确实是个对学生学业负责的教师。

莉莉娜低下头写了几行字，却怎么都继续不下去。最后她把笔一丢，将试卷递到希罗手里：“我不写了，我有事要出去。”

“温拿的送别会？”希罗慢慢地接过试卷，“看来你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什么？”

“没什么，考试结束。”啪地将整叠试卷摞好，希罗意味深长的眼神盯得莉莉娜心里直发毛，拎起桌子上的挎包就跑出教员室。跑到会堂门口才想起，自己身上连件应场的装束都没有，一身白色的校服长裙。犹豫了一下后，她还是走了进去。

反正，只看一眼又不会怎么样。

毕竟是温拿家办的大型聚会，与会的人都尽可能打扮体面，站在小角落里看着欢乐人群的莉莉娜，像张扬怒放的花海中一朵不起眼的雏菊，卡多鲁却很快地发现了她。从抱成一堆唱着毕业之歌的高三男孩群中脱离出来，白色礼服的男孩小跑向白色长裙的女孩。

莉莉娜灵敏地嗅到淡淡的酒味，抬眼看他，对方却是满眼不能再清醒的清醒。没有说半句话，他拉起莉莉娜就往场外跑。

他们离出口近，没被什么人看见就跑到了外面的空地。夜晚的校园清幽空荡，一前一后两个白色衣服的身影，像一对新人正急切地赶往教堂，又像两只海鸟飞翔于黑夜波涛之上，没有任何交流却都已经知道目的地。迎面的风送来前方少年身上熟悉的气味，跑在后面的莉莉娜几乎觉得两个人会这样跑下去一辈子。

奔进学校后面的小树林后脚步慢慢停下来，卡多鲁空出来的手扶着一棵树大口喘气，边喘边笑起来，众人面前的乖乖子用光了所有的勇气办到这样一件“出格”的事，再没有什么可疑让自己觉得害怕，包括失去生命。感觉笑够了之后，他起身深吸口气，回头拉过莉莉娜抱进了怀里。

什么都不说只是紧紧抱着。

面对前恋人一路反常的举动，被箍得有点疼的莉莉娜忍住伸长指甲的冲动，轻轻反抱住卡多鲁的背。她突然有种忽然会永远失去他的感觉，像那天望着多诺出门的感觉极其相似，惊恐和不安荡漾地浮上来，她无法遏止地抱得更用力。

不知是从哪本书上看到的一段话，狗与人类最深刻的关系是“永远忠实于主人”和“最信赖的伙伴”，但是猫却把自己深爱的人类视为“亲人”——没有绝对的命令与服从，没有永恒的承诺和陪伴，也许我们谁也不曾理解谁，羁绊着彼此的只有比血缘更微妙更隐蔽的情感。

你今天怎么了？莉莉娜终究没有问这句话，直到卡多鲁倒下去她都没有问出口。

躺在草地上的少年像一具做工精美的人偶，他金色的发丝沾满汗水，优雅的嘴角还留着微笑，体温却降低至冰冷。一个蓝色的光球从他的胸口飘出来，忽悠悠地在风中转了圈，寂寞地升上了高空。

莉莉娜整个人僵在原地，双手还晾在半空中。


（九）

“东有白虎送神，西有黑豹召魂。”曾经突然冒出这么一句的狄奥，下一秒笑得没心没肺，“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用力推开教员室的门，莉莉娜现在感觉自己有点明白那句话的含义了。

猛然刮进的风吹乱了几张试卷后平息下来，漆黑一片的教员室里，只有那双夜间发亮的眸子清晰无比，挨靠在转椅上的希罗优雅地抬起一只手，被莉莉娜一路追逐的蓝色的光球便听话地飞过去，在掌心上方浮动着。房间出奇安静，只听见莉莉娜因为两度奔跑而发出的喘吁声。

“还是撑不过今晚吗？”希罗?尤看着掌心的蓝光，“愿意把最后一刻时间留给你，贪生怕死的人类中居然还有这样的家伙存在。”

“你说的我不知道的事就是这个？”噌地一声，莉莉娜十指的利爪像刀刃般弹出，大眼睛紧盯着希罗的动作。如果他敢做出什么伤害卡多鲁灵魂的事——

“说过了别在我面前张牙舞爪，”希罗站起身一手插着西服口袋，一手托着灵魂的光球朝她走近。

生物等级间巨大的压迫和威胁感又袭涌而上，莉莉娜的腿有点发抖，可她还是维持着对峙的姿态，直至希罗走到面前，塞进西服的手突然迅速伸出，在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的瞬间擦过她的脖子——把身后的门关上了。

屋子陷入了完全的漆黑，两只夜间视力极好的生物此刻仅看得到彼此。希罗单手撑住门板把头凑到莉莉娜耳朵旁，呼出的气全打在她雪白的颈项上，“你和麦斯威以为妖怪是靠什么活下来？人类的食物吗？”感觉到莉莉娜耸直了肩，他继续一字一句地吐出真相：“——是人类的精力啊。”

难道你没有发现么，我的课只有在你们班才会得到呵欠连连的效果，三只妖怪在同一个狭小的空间，无论如何抑制吸收力量，也会让人类的身体疲倦不堪吧，更何况有两只还是在不知情的状况下，毫无节制地自发吸取。只不过，这样还并不足以对生命构成威胁。

但是如果一个人类长期密切地和妖怪接触呢？就另当别论了。

莉莉娜感到自己的血液从头到脚凝固，她已经完全明白希罗要表达的意思，但又有另外她无法明白的事情出现：卡多鲁为何表现得如此平静？难道他已经知道事情真相——连自己都懵懂不清的问题，他为什么、怎么可能了解？

“救他……”低哑的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莉莉娜的尖爪横扫到希罗下巴旁，“救他！！”

激动没控制好的指甲在希罗脸上划下一道血痕，希罗头不动一下，眼珠漠然地转向她。

“你知道的吧，把灵魂带回身体的方法。用我的命来换也无所谓。”莉莉娜稍微收回一点指甲，避开希罗目光地看向别处，“……二百年妖气够不够？比起这个人类的灵魂，直接吃掉一只妖怪是不是更有效果？”海蓝的眸子此时像两束火焰，狠狠地灼伤男人冰冷的眼神，希罗或许没有料到她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怔了一下，定睛看着她久久没有说话。

“爪子收起来。”他身上的威迫气势慢慢消散，托着蓝色光球的掌心向后翻了翻，光球自动飞到身后的办公桌上，光线比之前明显黯淡。

颤抖的身体静止下来，莉莉娜收起手刚擦了擦冷汗，对方另一只扶门的手立刻伸过来用力扣住她的下颌。被抬起下巴的莉莉娜看到放大版的希罗的五官，被火热燎盖的嘴唇意外地是与之前不同的轻柔，只有浓烈的气息一如既往地攻城掠地，被动地辗转角度，头脑又是一片空白，她确定今天没有碰任何跟木天蓼或猫薄荷有关的东西。

换气期间，参杂了感情的叹息响起：

“为何做到这个程度，就为了那些短命的人类？”鼻尖和鼻尖摩挲，希罗双手捧住莉莉娜的脸颊准备进行下一串湿润的吻。

“那你又为什么对我做这种只对人类有意义的行为？我们是动物。”扭头躲开希罗，莉莉娜抓住了他的肩膀。别废话了，皮也好肉也好血也好，想拿去就请随便，只要留给亲人的一条性命。

低低地吼了几声，希罗张开嘴，露出比狄奥还白森森的獠牙，朝着莉莉娜一口咬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