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窗外人声熙攘，救护车的呼鸣连绵不绝，有人发现了倒在林中的金发少年。

当事人的灵魂则在六楼之高的教员室中静静漂浮，像黑暗中一只空洞的蓝眼球，凝视着角落里两个抵死缠绵的身影。

莉莉娜圈住希罗的颈项，紧紧地咬住嘴唇，还是挡不住婴孩啼哭般的低吟。希罗抬起满是细汗的脸庞，看了她一会儿，凑上去又舔又吻地把眼泪弄干。他宽阔的肩膀因为呼吸急促而上下起伏，两眼半闭，目光却仍旧保持着锐利的锋芒。莉莉娜感觉自己对这目光再熟悉不过——无数个历史课堂，集中在自己身上的同样目光都不曾退却过，只是自己执意扭过头去看窗外的风景。

是吗，所以那次溺水你才会在我身边，所以那次发狂你才会在我身边，本以为那只是教师对学生监督的怨念，后来才知道是另一种会燃着的情感。

冰一样的二人不能相碰，相碰便会起火，一场烈火可以燃烧得轰轰烈烈，可是烈火后剩下的灰烬还有什么意义呢？结束一切激情的动荡，二人久久地平静沉默，希罗放开她，整理好衣服走到蓝色光球旁，絮絮叨叨地念起了古老难懂的咒语。被疲倦和虚脱感吞没的莉莉娜，隐约听到有人在外面用力地踹着教员室的门，急切地喊着她的名字。

她想张嘴应声，却无法控制地沉浸到漫长的睡梦中去。再次醒来之时，眼前便是熟悉的天花板和吊灯。

长辫子的少年趴在旁边的书桌上，莉莉娜起身的动静惊醒了他，几乎是奔着跑过来就坐到了床边——脸上手上布满了大大小小的伤口，胶布绷带笨拙地缠绕着肩背，一幅惨相惹得莉莉娜瞪大了眼睛，顾不得身体不适，指着他表示疑问。

“你总算醒过来了！……嗯，这个？这个就是那只黑豹干的好事啊！咬得人很疼啊~~~呜呜呜呜呜呜~~~”好像浑身泥巴的孩子听到妈妈问谁欺负你了一样，狄奥立刻满脸委屈，抓着莉莉娜的被角要诉苦，后者翻翻白眼，摇摇头更近地指伸向他的脸，“我问的是这个。”

红红的眼眶还有红红的鼻头。

“嗯？嗯？咳……阿嚏阿嚏！啧啧，你看这是什么季节了我的花粉症还没好！啊真是的眼泪鼻涕都出来了~~~对了我熬了鱼汤你喝不喝我给你盛一碗吧~~~……”到了厨房还很有演绎精神地咳嗽了几声。

事实证明，狗确实是不适合说谎的。

莉莉娜脑海里浮现大型长毛犬扑撞上黑豹的情景，一边混乱地撕咬一边将白猫叼出来，用尽全力跑出学校。如果真是这样一场以命相搏的救助，从狄奥身体上的伤看来，希罗已经非常手下留情了。

热汤喝下后身体舒服多了，莉莉娜靠着床头坐起。狄奥把碗筷清洗完也搬个凳子坐到了旁边，平常一开话匣就关不住的男孩此时只是小心翼翼地盯着女孩，女孩身上也有不少的伤口和包扎，至于到底怎么来的，为什么来，他没有打算询问。

他们只是对望着彼此，然后，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额头友好地碰在一起。

“还笑我！你也够狼狈的吧~~！”
“我睡了多久？”
“两天两夜，昨晚你还有点发烧，担心死人了。”说着狄奥伸手将她的碎发别到耳后，莉莉娜顺势在他胳膊上蹭了蹭，很舒服似的眯起眼睛。

“对了……卡多鲁他四天后的飞机，要一起去送行吗？”

“是吗，那就一起吧。”

看来某人最后还是出手相帮，一夜的激情现在只剩下几圈细微的涟漪，没有纠结和太多眷恋，这估计就是人类和兽类的差别。


转过背靠在狄奥肩上，莉莉娜嗅着温馨亲切的空气。狄奥没有告诉莉莉娜，他那天如何后悔没陪着女孩一起去送别会，在校园焦急狂乱地追寻着她的气味；莉莉娜也没有告诉身后男孩自己两天的沉睡里，做了一个跨越二百年时光的梦——在那片落叶纷纷的林荫道上，等候了数月的白猫面前，某天蹲坐了一个永远快乐的少年，紫晶眼眸满满的是真挚笑意。

『小猫咪，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吗？』

语气随意却沧桑，一抹耀眼的笑容狠狠烫伤即将冻结的灵魂。这是莉莉娜和狄奥初遇的场景——说是难兄难弟也好，同病相怜也好，或许那时他们谁都没有想过，将来会并肩地走过一段很长的路。即使在遇到了卡多鲁之后，在遇到希罗之后，依然不会被取代彼此的位置。


（十一）

卡多鲁?鲁宾?温拿起死回生的事件在G高校传得沸沸扬扬。

尽管情况发生的让人匪夷所思，但看到仆人拉西度扑上主人身边，喜极而泣的情景时，人们都为此深深感动而不再去追究细节——这个世界原本就有太多科学无法解释的东西，当作是好人有好报吧。

遗憾的是少年苏醒过来后完全丢失近两年生活的记忆，包括他在学校学生会光辉的成就、卓越的考试成绩和两年来结识的人际。幸好，这对他赴国外名牌大学就读的行程并没有影响，父母在那边为他做好一切疗养恢复的准备，要他立刻赶过来。

莫名地害怕告别分离的场面，他没有通知任何人出发的日期时间。所以，当狄奥和莉莉娜出现在机场送行时，卡多鲁着实地吃了一惊。

他们是谁？也许都是他失忆之前的好朋友吧？与女孩的从容不同，男孩紫蓝色的大眼睛里满是疲惫，卡多鲁隐约他感觉应该是更加阳光、更加充满笑容的个性，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严肃又哀伤。

女孩子先开了口，平静地跟他点点头：“一路顺风，学长。”

男孩子朝他扬了扬嘴角，握成拳头的手伸了过去。“保重，还有，”他一字一句地说。“这个还给你。”

接过东西后卡多鲁怔住了，那是一条挂着环型吊坠的项链，链子显然是新配的，吊坠设计风格既古老又奇怪，完全不属于这个年代。坠子里头歪歪斜斜地刻着一行简单的字：

Duo & Solo。

“谢谢你，这个是……”完全记不起如此奇怪的物品。

“这是你的东西哟，”少年平静地看着他，“我之前不小心弄断了，答应你把它修好的。现在，还给你。”

世隔百年什么都可以改变，但我依然认出你温柔的笑容，嗅得出你灵魂的味道。

像认识了对方许久的样子，亲昵的拍肩和挥手告别。然后退到跟莉莉娜同样的位置，看着还一头雾水的金发男孩离去，等待腾空的飞机划过青空。眼前的天空展开一幅四百年前街道的画卷，流浪的少年笑嘻嘻地抱住流浪的大狗，把手制的项链挂到狗的脖子上——下一世我绝对要当个有钱的人，在那以后，我们继续做好兄弟吧。

人类给猫猫狗狗的承诺，到底能不能相信？有只猫痴痴地在林荫路上等了半辈子，有只狗紧紧守候在身旁希望某天能被想起。或许一切都是错过一切都是幻想一切都是从来不应该发生，鼻子涌上一股酸味，狄奥瘪起嘴死忍着，莉莉娜依然什么都不问地陪着他站立了很久。

昨天才得知守护自己的友人跟前恋人有这样一段序曲，但什么都无所谓了。卡多鲁已经忘记，忘了你也忘了我，人类和动物的缘份到这里划上一个句号，从此故事不会再继续。

忘记吧，如果忘记我们能令人类得到幸福。

“狄奥。”一只手学着旁边的情侣，轻轻拉住另一只手。
“干嘛？”
“我们离开这个城市吧。”去没有多诺也没有苏洛的地方。
“……”

我们已经等了两百年了，直到今天我才能释怀，我们要的不是悲切的爱怜也不是疯狂的占有，我们不稀罕人类惊天动地或者干柴烈火的爱情，我们寻找的，只是一个安宁平和的臂弯而已。

“……好。”


（十二）

『多诺少爷，已经很晚了，您还在做那些关于神怪学的研究吗？』古老而华丽的房间里，油灯的光芒上下跳跃，趴在桌面小睡的青年坐直了身，接过仆人递过来的热茶。

『夫人知道了一定很生气，认为您亵渎了科学……』仆人的劝阻稍嫌底气不足，作为班杜家族的继承人，班杜夫人是绝不允许自己的儿子沉迷于这些没有科学根据的东西的。

『温拿先生，我只是单纯地感兴趣而已，历史资料提及过东方某个国家，将一座常年覆雪的高山视作孕育仙灵的圣地。』多诺微笑着抚摸腿上卧着的白猫，沾着墨水的羽毛还在皮纸上刷刷地记录着。不忍心破坏少爷兴致的仆人鞠个躬后退了出去，心想少爷还年轻，等他玩腻了或许就安定下来干正事了吧。

结果不久后的一天，多诺?班杜突然消失于这所大屋子。白猫每天不安地在墙角踱来踱去，听着门外仆人的呼天抢地：『少爷怎么能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啊！！上帝，你叫我怎么跟夫人老爷交代！』白猫听不懂也没来由地一阵心绞。

又过了两个月，一个大风雪的夜晚，终于有人带来多诺的音讯。他自称是多诺旅行途中遇到的伙伴。

『对不起，我赶到山腰时，野狼已经……』

黑发凤眼的东方男子低下了头。班杜夫人望着他怀里沾着鲜血的外套，尖叫一声晕倒在地。于是屋子里乱了套，有哭的，有闹的，有扶夫人回房的，没有谁有空暇理会他。

只有那只白猫从桌台上立起，目光炯炯。

男子紧绷的面孔柔和了些，『你……』他说，『你是莉莉娜吧？』

白猫歪着头看他。

『多诺在山上时经常提起你。如果你想念他，就去约定的地方吧。』男子嘴角似有似无地扬了扬，『我该走了。』

门外是冰雪交加的夜晚，男子一身单袍也不见丝毫颤抖，迎着风镇静地离开。白猫从屋子里跟出来，站在院子的栅栏前看他。像是知道似的，男子停下了脚步。

『我已经带你的灵魂回到这里。神兽之穴不是你们人类应该踏足的地方。下一世，用别的方法实现你的梦想吧。』

然后瞬间四周景色异变，跨越数千年的枷锁，流光溢彩。古老海洋的浪潮喧啸而来，被浪拍击的两端岩石上站着一头白虎和一只黑豹，皮毛被夕阳染得金黄，英姿勃发，彼此相视不得语。最后化作二尾流星消失在天际。

白猫清楚地看到老虎回头看自己一眼，又微笑起来。

『差点忘了说，我跟你家小猫，一点都不像。』

然后消失在视线之中，从此不再出现。

第二日，班杜家也没有人再见到那只白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