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的逆流
牺牲一个人就可以换来大家的幸福,不好吗?
***
万籁俱静的夜,山路被一片静悄悄的银色雨幕所包围。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传来了细微的铃声,然后,从晃动的树枝下出现了一盏摇曳的灯。
昏黄的灯光照亮了泥泞的道路、车厢上挂铃铛的铁钩、以及垂落下来的寄生植物。
一辆四轮马车黑色笨重的身躯随即缓慢地擦过了潮湿的枝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灯光移动着,渐渐变暗了,道路由黄色变成灰色,最后突然消失不见。
一切仿佛全被黑压压的树丛吞没了似的,又恢复了之前的安静。
***
这一年的秋天,迟迟徘徊不去。
杳无人迹的山区终日笼罩在阴雨烟雾之中,呈现出无边际的灰白色,
这样的天气已经延续了好几个星期,并没有休止的迹象。
将近黎明,连绵一夜的雨终于停了,然而黑蒙蒙的天空依然堆满浓密的云。
“这该怎么办才好呢?”寂静的山路上,有谁在苦恼地喃喃自语。
遍布辙痕的山道上,一辆装饰豪华的四轮马车歪倒在路旁,状甚凄惨。
从驭者座上轻盈地跳下地来,外表看来只有十多岁的少年,有一头柔软的金发。
全身裹在黑色的斗篷里,显得白皙的皮肤在晨光中格外醒目。
赶了一夜山路的疲惫似乎对他并没有影响,他依然保持着一尘不染的整洁。
少年左顾右盼一会,终于又爬上前座扬起缰绳,下狠心抽了一鞭。
马匹发出无助的悲鸣,高高抬起前腿狂暴地挣扎着。
然而卡在泥水中的车轮只是发出空转的声音,溅起一阵肮脏的水花,
便更深地陷在水坑里,再也无法动弹半步。
在这样空旷寒冷的清晨,附近连一点生物的影子都没有,只有恣意的风。
离目标地的村子还有一段距离,不要指望能就近找到帮手了。
正当他一筹莫展的时候,道旁传来了人声:“需要帮忙吗?”
金发少年扭头望去,只见一个人影从山坡的灌木丛林里现出身来。
高佻的身材,手里拎着一盏略显破旧的灯笼,正发出朦胧的黄灿灿的光。
一件旧麻布外套,腰间缠着一个小布袋,额前长长的留海几乎把瘦削的脸遮盖了,
除此之外,原来只是一位外表没有更多特色的普通乡村少年。
“车子陷在坑里了。”马车的主人仿佛看到了救星,不禁松了一口气。
虽然说这种时间便已行走在路上,即使对于辛勤的农家而言也未免太早了点。
因此这个人的行踪不免让人觉得奇怪,但总算有人帮忙还是好事。
况且自己不也是为了某种原因,甘心在漆黑的雨夜里赶路吗?
粗衣的少年从容地行近了,将头上的雨帽摘下来揣在手里,曲身向他鞠了一躬。
乡下的佃农们遇到贵族老爷出行的车队,通常就这样让在路边行礼。
“请不要这样,是我有求于你呢。” 年轻的贵公子的话音带着一点惊讶。
尽管如此,出于自小接受的教育,他依然挺着胸膛接受了对方的礼节。
那少年并不搭话,只是将灯笼插在车前的铁钩上,惟恐弄脏了坐垫似地非常小心。
弯腰稍微看了一下倾斜的车厢,他便直径走向仍在前头挣扎跳腾的马儿。
那受惊的马鼻子里喷着粗气,铁蹄在泥地上践踏不已,正试图挣脱笼头的羁绊。
少年避过高扬的马蹄,毫无惧色地抓住长长的鬃毛,将马头拉向自己的身体,
一边用手轻轻地抚摩着那挺直的鼻梁,一边在它耳边悄声说着什么。
不可思议地,在他的安抚下,狂怒的马匹渐渐平静下来,
终于不再大声嘶叫,驯服地低下头,用面颊摩擦着少年的脸。
“你不应该勉强它做这样的劳动,即使是马儿也不能过于劳累。”
这个时候,少年才抬起头来,语气里夹着一丝责备。
“是我的错。荒山野岭里因为心里害怕,多赶了一些路。”马的主人连忙致歉。
实际上,他还从来不曾这样对人低声下气地说话,更何况只是为了一匹马。
虽然自己心里也怜惜那辛劳的动物,但甘心让人指责却是破天荒第一回。
农家少年挽起袖子,在附近捡来碎石填在车轮四周,然后铺上土。
“你来驾车,我试试看能不能把轮子扶正。”他说道。
年轻的驭者答应了一声,在前座上坐稳身子,轻轻抖了抖缰绳。
马儿得到指示,再次扬了起蹄子,用尽全力朝前方拉扯身负的重担。
那少年却跳入水坑,扶着车轴,借助垫高的土费劲地调整车轮的方向。
反复地努力几次,车轮突然放弃了滞留原地的决意,哗的一声脱离了淤泥。
减轻了负担的马儿于是顺势一口气奔向前方,拉着车厢顺利爬上了道路中心。
这股冲力几乎将车后的少年推了个趔趄,然而他很快就站直了,
随手拍掉了身上的土,那件本来就被露水打湿的外套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一双靴子因为毫不在乎地踩在脏水中,也沾满了黏滑的泥淖。
只有那个不起眼的小布袋,依然珍爱地束在腰间。
“真对不起,”在不远处驻足等待的金发年轻人从车上向他招呼着,
“要到前面的村庄去吗?”他问,然后又加了一句,“上车来吧,我载你一程。”
“没关系,”少年注意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回应道,“我习惯用走的。”
他似乎在刻意保持着和对方的距离,礼节虽然周全却充满冷漠。
意识到这是由于自己一身豪华装束而引起的隔膜,马车的主人也就不再勉强,
任由他牵起缰绳,独自在前面引领着受伤的马匹缓步而行。
“我是温拿,卡特尔·温拿,你可以称呼我作卡特尔。”
象是想打破沿路无话的沉默,驭者座上的少年彬彬有礼地自我介绍。
这样说完之后,居高临下的他更俯身问道:“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下等民众的名字对于贵族阶级而言,通常是一个没有多大意义的代号而已。
既然可有可无,也就欠缺主动记住的必要,更何况要费心咨询。
因此,并没有意料到这样隆重待遇的少年愣了一小会才回答:“特洛瓦。”
“看来我欠你一个人情呢,特洛瓦。”卡特尔似乎并不介意对方冷淡的寡言,
相反,他就象在许下什么庄重诺言般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偿还的。”
只是这个时候,特洛瓦正举起手中的灯笼,尽责地要向他说明:
“从这边的小径绕过去,路程可以缩短许多,卡特尔少爷。”
他似乎没能听见他这位尊贵的客人说了些什么。
翻过山坡,眼前豁然开朗,坡下出现了街道和高矮不一的房子。
天色尚早,大大小小的窗户还闪烁着灯光,间或传来倒水烧火的声音。
道路的尽头,还可以看到一座镶嵌着彩色琉璃瓦的尖顶建筑。
以灰暗的天空为背景,有一支并不气派的十字架高高耸立,仿佛指向天堂的箭头。
树林边上,被面积不大而整齐的田地包围,有着五十多户人家的小规模的村庄,
甚至兴建了简陋的教堂,是典型的乡下民居地,也正是他最理想的目标。
久久地凝视着黑色的十字,卡特尔略显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意味不明的浅笑。
到达村庄是二十分钟之后的事情,等待门童通报又花了一些时间。
惊讶的村长来不及洗涮便匆匆赶出门,落入眼帘的首先是一辆布鲁厄姆马车。
这种车厢外设有专门驭者座、以锦缎和天鹅绒装饰的四轮马车,
通常只有在繁华的都市才能见到,不知为何却驾临这与世隔绝的乡下村庄。
然后,在火把跳跃的光线下,他看到了温文尔雅地向他微笑的卡特尔。
灿烂的金发,深邃的眼眸,带着某种仿佛凡人难以具备的、无与伦比的美丽,
这一刹那摄人的景象几乎让他陷入了巨大的迷茫,以为自己看到了天使。
再打量一下那剪裁考究的衣着,那举手投足间透露出受过良好教育的气派,
年迈的村长终于定下神,琢磨着也许是哪家的贵公子出游迷路,不得已前来投靠。
好好招待的话,也许会带来给村里——更重要的是自己家里——意外的好运。
这么想着,他连忙向卡特尔张开双臂,就像在迎接久别重逢的挚友。
他是那样热烈地寒暄,那样恭敬地微笑,迫不及待要和客人进一步深谈,
却连正眼也没看一下旁边的特洛瓦,尽管朝夕见面的辖下村民,他不可能不认得。
被冷落的少年正准备把那无人看管的马车牵到后面,以便在马厩给马添些喂料。
反正身为村中居民,不是村长的亲人就是仆人,类似的工作他平时也负担过不少。
"特洛瓦,"忽然响起粗暴的声音,"这里交给我就可以了,回家去吧。"
院子里,叉着腰正对着少年颐气指使的,原来是村长心腹之一的村务执事。
似乎早已对这种光景习以为常,特洛瓦没有做出任何分辩,放下缰绳便要离开。
卡特尔见状停下脚步,以仿佛特意提高了的声音招呼道:"非常感谢你,特洛瓦。"
和他那似是要向旁人炫耀似的友善表现相反,后者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两人之间细微的不协调并没有逃过村长的眼睛,虽然他不可能参透个中缘由。
为了表示对那些不知好歹的做法的鄙视,他更殷勤地亲自替卡特尔接过脱下的斗篷,
将他引领到最里面的客厅去,那里已经升起了熊熊的炉火,布置得舒适而温暖。
"小村未经世面,招呼难免欠缺周全,如不嫌弃,请在敝处落脚休息吧?"
惟恐会遭到拒绝似地,村长不由分说一口气替客人做出了决定。
然而,这种别有用心的热情将要给村子带来怎么样的厄运,目前的他还毫无知觉,
当然——作为凡人,谁也无法未卜先知。
"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情吗?" 卡特尔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
被暂时留在大厅里,独享受着热腾腾的红茶的时候,身边只有那位勤勉的执事侍侯。
"请尽管吩咐。"看着少年和善羞涩的笑颜,执事的脸上不禁也堆满了谄笑。
"在我的马车后座有一件行李,对我来说是很重要很珍贵的东西。
如果你可以将它小心地搬进我的房间去而不让任何人发现,我会好好地感激你的。"
"我一定办到。" 意外地得到贵公子的私下信任,执事激动得搓起了双手。
那贪婪的人匆匆离去之后,空旷的客厅陷入了更冷清的安静。
卡特尔放下根本没有碰过的茶杯,舒适地把背靠在皮椅上,一边环顾四周。
支着黄铜薪架的壁炉旁,座钟嘀嗒嘀嗒地摆动,似乎是昨夜玩过的纸牌摊在桌面。
视线随意流连,装饰台上摆放着的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引起了他的注意。
铜制的圣子展开双臂,衰弱的身体被钉在木头上,最特别的是周围着一圈大蒜。
下面供着新鲜的花,和旧的花圈缠结在一起,那上面的花瓣已经枯干。
果然,如预料中的一样,谣言已经流传到这个偏僻的群山地区了。
金发的年轻人满意地喟叹一声,雕塑般完美的嘴角,仰起了柔和的弧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