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Nine
最近以来,比露迪对自己心情的改变非常恼火而不解。 她认为无论向特洛瓦还是狄奥表示好感都是违背初衷的表现。 虽然这两个家伙待人接物总是彬彬有礼,而他们的音乐也确实叫人陶醉, 可毕竟是强人所难地进驻到诊所中来的侵略者,是大家都有责任排斥的对象。 温拿大夫是有文化的人,倒不愿意使起性子过份为难他们。 诊所这里也毕竟不是她自己的家,凡事还得多为卡特尔的立场着想。 可是如果不做点什么的话,终归觉得便宜了他们两个。 就跟杰克斯所说过的,对待敌人必须象寒冷的冬天一样无情。
他们的同伴在阿尔巴尼亚还有大陆上的其他地方, 都象在克浦罗尼亚这里一样给无数家庭和人们带去灾难。 因此他们本质上──就跟张先生收鱼时常形容的──应该都是一样货色。 如果他们跟其他士兵一样,比如象德国军营里那些, 动不动就挥舞手枪大声威吓她,看到她就吹起口哨做解开裤链的动作, 那么事情就好办多了,她可以有充份的理由继续憎恨他们, 甚至用菜刀砍他们也没关系,大不了趁着夜色逃走去参加杰克斯的游击队。
然而那两人狡猾得很,生活上没有任何值得挑剔的地方。 她只能采用自己认为可行的小伎俩,巴望让他们暴露本来的面目。 例如特意背些报纸上登载的讽刺笑话刺激他们的神经, 又或者用非常粗暴的方式递送菜盘,让汁液飞溅到他们身上。 与其用上好的橄榄油做菜,还不如以烧成焦黑一团的鱼来招待他们晚餐, 虽然因此连卡特尔的胃口也跟着倒了霉…… 种种方法都用尽了,却一直难以让她如愿以偿。 他们似乎非常明白她的无心之错,每次都放过了她的无理取闹。 仿佛她是个坏脾气的小孩需要格外耐心对待,从而杜绝任何纠纷发生的可能性。
比如说那个巴顿上尉,就怎么看都不象是大家所知道的军人, 不管遭遇如何的冷眼冷语都是一副“早就预料到了”的样子默默忍受。 他和卡特尔年龄差不多,应该还处于一个非常年轻热血冲动的阶段, 却总能设身处地体会进而理解别人的心情,并由此宽容对方所有即使是不公的所为。 这种叫人不可思议的稳重和觉悟,就象他已经经历了很多事情, 对人生看开了,有种无论别人怎样也没有关系的感觉。 只有和他的一伙兄弟闹在一起,才会奢侈地露出那出自内心的笑容。
至于他的勤务兵,搞不懂他到底是真傻还是高深莫测。 是叫狄奥的家伙吧,出于少女的细腻她知道他对她很有好感, 从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刻起,他便挖空心思讨她喜欢。 虽然这种被重视的感觉在任何一位情窦初开的女孩子眼中都是值得荣耀的, 然而被本应深恶痛绝的敌人追求居然还高兴不已,这样的自己可说是廉不知耻吧。 何况大家都知道她是杰克斯的人,怎么能尽干些三心两意丢脸的事情。 可是他毫不介意,总是不接受教训地以笑嘻嘻的脸回报她的冷漠。 只要她肯答他的话,无论要他做什么都心甘情愿全力以赴。 他的热诚从不因她的无礼而减退,渐渐地连她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起来。
另外,最初被他们吸引的人该是拉梦妮那女孩吧。 拉梦妮没有父亲,她的父亲在很早之前一次海上事故中死了。 村子里的年轻人都在拼命工作,没人有功夫招呼小孩。 只能和老人家和山羊群混在一起的她发现邻居家多了两位看起来心肠很好的叔叔。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串门目的就从比露迪转移到那两人身上。 常常一大早便专心致志守在门前等他们早练回来陪她玩耍。 而他们也极尽所能地溺爱她,对那些在比露迪看来毫无意义的游戏乐此不疲。 一会装马让她跨上肩膀,一会把她抛到空中又接下来,逗得她开心不已。 比露迪不得不开始考虑,卡特尔以前常说的那句话正确性到底有多少── “小孩子的心灵可以本能地判断对方的真伪与善恶。”
好几个月过去,短发的少女在左右为难之间磨尽了她的火气。 这两个人在诊所里的存在逐渐变得和其他物品一样自然而难以缺少, 如果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和位置看到他们,心里就有些空荡荡的。 不由自主地为稍微夜归的他们担心,非要逗留到听见吉普车上山的声音才离开。 私下觉得其实可以稍微对他们好一点,于是给他们送甜茶当宵夜。 当然不忘说一句:“这是温拿大夫喝剩下的,省得浪费。”
…………
这样做是不应该的! 比露迪越想越为自己不坚定的立场和可耻的做法感到气闷不已。 对敌人和颜悦色无疑是在背叛那些一直为保护国家自由而奋斗的人们── 象杰克斯那样抛弃了一切誓言要将敌人赶出自己家园的人。 杰克斯在拼命保护着她和她的家园,她竟然在高高兴兴地侍候着他的敌人!
少女正闷着头,焦虑不安的审判着自己犯下的过错, 从海滩回来的狄奥走进屋,兴致勃勃地撞上了蓄势待发的火山口。 他和特洛瓦不同,每次进屋都挑后门,以便在厨房碰到比露迪时可以说上两句。 自从上次的事情之后,他便不知道该用怎么样的面孔来面对她比较合适, 他相信自己的反应过了火,每次都小心翼翼地陪着笑脸。 可比露迪分明是有心躲避着他,总是故意爱理不理的埋头工作。
“你们倒是玩得很开心呢。” 这一次比露迪却主动拦在他面前,双手叉腰开口说道。 狄奥喜出望外,也没细想便慌忙向她致歉: “对不起,我以为在海边长大的你不会对游泳特别感兴趣,所以没邀请你去。” “我才不和敌人去游泳。”少女冷冷地盯着他,“你少做梦了。” 狄奥的热切又被浇了一盆冷水,终于发现自己会错了意。 他不由得泄气地自嘲道:“我觉得跟你沟通真是非常艰难。” “你应该说‘跟你相处非常艰难’才对。”比露迪毫不退让地驳斥道。 长辫子的少年对她突然的咬文嚼字不明所以,索性在板凳上坐下来。 正要步上阁楼的特洛瓦也止住了脚,转过头来看着她。 “所以我以为,偶尔我们也可以相互了解一下。” 狄奥还完全没有意识到事态的严重性,耐心地向她解释。
然而,他的话只是加深了少女那无处渲泄的苦闷,火山毫无警示地爆发了。
“你们在阳光下畅泳、唱歌,跟一些来路不明的女人搞在一起。” “而我们、我所认识的人却在担心明天还能不能活下去。” “可以行动的男人都上了战场,大家都为了实现自己的梦想去拼命战斗。” 比露迪一口气激动地说着,完全不给对方插嘴的余地。 只怕一停下来连自己也再难以说服自己,却增加了为他们辩驳的机会。 这与其是因对方而起的愤怒,更多是为了心中那份放不下的矛盾。 “你们呢……你们又懂些什么?” “你们只懂得唱歌弹琴,整天在海边玩耍,过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只懂得做好心人,尽管和那种……那些凶巴巴的鬼子闹成一团玩得兴高采烈,” “你们……你们在唱些什么歌来着?” 狄奥诧异地看着脸蛋涨得通红的少女,摸着脑袋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们干嘛不到别的岛上渡假,为什么要在我们的克浦罗尼亚……” 眼泪不争气地跌落了下来,比露迪狠狠地用手一把抹去。 “……为什么,要把我们的生活弄得一团糟?” 听到她话不成音的哽咽,笑容消失殆尽的少年无言地垂下了眼帘。 阶梯上的特洛瓦稍微皱起眉头,他所忧虑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从隔壁书房慢慢走出一个人,是闻声而至的卡特尔。 他双手轻轻扶着比露迪的肩膀,试图让她纷乱的心绪平息下来。 来自异邦人们的欢乐,让她重拾对过往快乐日子的回忆。 然而这种回忆,只是徒添对眼前朝不保夕的生活一些浓厚的悲伤和无奈, 以及对过往的一切──包括她那不愿回头的热血爱人──的缅怀。 这一种怅然若失的感情,对失去的快乐和幸福的无限渴望, 是克浦罗尼亚岛上每个人心底最深处的伤痕。 纵然激发这种感情的元凶,其实是一群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死去, 所以在有生之日中总是将一切置之度外地快乐着的年轻人们。
“他们在唱些什么……?” 特洛瓦沉静的声音在一片空荡荡的寂廖中浮现起来。 “他们在唱一首关于洗礼的颂歌,在唱婚礼庆典上的祝贺之辞……” “男人一边走路一边哼曲表达心中的感情,开赴战场的士兵也藉借唱歌获得勇气,” “……还有一种歌是我们必须会的,那是为了纪念逝去的人而唱的挽歌。” “只有在音乐中我们才能找回自己,我没有权利剥夺他们寻求快乐的权利。” “长官……”狄奥急急抬起眼来,试图打断他渐趋尖锐的话。 特洛瓦摇了摇头,顿一顿,以仿佛总结的语气轻轻说道, “因此,我们不能为这些向你们道歉。”
他的坦白让旁徨的比露迪感到一丝无助的受挫感。 正打算不顾一切地抗辩下去,卡特尔柔和却坚定地按住了她。 “或许你也能理解村民的心情,从而注意一下你们的行为举止所带来的影响。”
“如果因为唱歌而伤害了你们的心情,我觉得非常无奈。” “我们并非你们心目中所想象的人,只希望大家能相安无事地共处下去,” “甚至有一天能够成为朋友,最低限度也可以相互接受和理解。”
特洛瓦居高临下,眼光从卡特尔脸上悠悠掠过,浮起若有似无的微笑。 “晚安。”他低声向在场的人说了这么一句,便转身隐没在楼道的黑暗中。 一向生怕惊动旁人似地轻盈的脚步,此刻显得格外沉重。
***
黎明时分,大门外隐约传来了乐声。 刚起床的卡特尔借着曙光走去,看到穿戴整齐的特洛瓦靠坐在门边。 手中依然弹拨着那把不离身的曼陀铃,一旁却堆着几个箱子。 “这是什么?”温拿诊所的负责人皱起了眉。 听到对方惊异而故作生疏的询问,特洛瓦从音乐中抬起头。 “这是我们的行李,应该没有错拿了其他的东西。” “我的意思是,这样算什么?” “这段时间打扰了,我打算还是回去和我的军队同住,相信这样会比较合适。” 卡特尔终于读懂他话里严肃的决意,不由得也正色说道: “你应该了解这是你上司的安排,违反合同协议的话我会很为难。” “我不希望因为这样的协议,而给你们的正常生活带来困扰。” 特洛瓦的语气还是淡然地不带多少触目可及的感情。 说话间响起一阵骚动,狄奥已经将他们的吉普车开了过来。
“我们都非常了解,根据协议作出这种安排的重要性。”卡特尔仍然尽力地挽留。 意识到对方在“协议”两个字上的重点强调,特洛瓦苦笑了一下。 “我会跟我的上司说明一切的,保证你依旧会有定时的医疗用品供应。” 他依然彬彬有礼地回答道,同时不容挽留地站直了身体。 驾驶席上的勤务兵向他的旧房东点头示意,然而笑容中充满勉强和悲哀。 卡特尔突然觉得有些怀念他那平日怎么也看不习惯的开朗。 “很高兴认识你,我只遗憾形势所迫不得不如此为之。” 巴顿上尉手里依然握着曼陀铃,一边将为数不多的箱子扔上了后座。
引擎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打破了乡间清晨最后的一点宁静。 吉普车沿着崎岖不平的山道渐渐加速,终于绝尘而去再不见踪影。 前方是初升的朝阳,和他们刚来时的情景有些不大一样了。
“我太任性了。”狄奥有些凝重地掌握着方向盘。 “你在那里住着不是要听他们发牢骚的,再说……” 特洛瓦心不在焉地浏览着路旁风景,片刻又补充道, “即使他们要发泄心里的不平也该冲着我,毕竟交房租的不是你。” “那位张先生倒是每次都冲着你的。”狄奥终于笑了。 “还有那叫杰古斯的说来似乎也……狄奥,”特洛瓦带些戏谑地打量着他的勤务兵,“我是不是有些多疑了呢?可他怎么看也是搞错了嫉妒对象的样子吧。” 心事被长官完全洞察的驾驶员脸红了一下,连忙回答道, “总是不分青红皂白地找靶子放枪,也许是他们村里的传统罢?” “传统吗?”特洛瓦哭笑不得,“确实很贴切。” “不过,对手是个上尉的话,起码也比是个勤务兵能让心里过得去。” 狄奥专心地观望着路况,同时一本正经地分析着。
***
一时兴起打算品尝下午茶的五飞,意外地发现温拿诊所被解放了。 在满目苍翠的小花园中一边享受着阳光,一边了解到事件的来龙去脉。 端详着手中咖啡杯缭缭上升的热气,他最终只是淡淡地说了句, “需要骨气的人,并不单是战败者。”
22/01/2002 02/02/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