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Eight
月牙形的海湾,细白的沙滩平坦地向海中伸展延绵。 两端高高耸立的悬崖仿佛一双粗壮的手臂,温柔地将一环碧水搂在胸中。 数只海鸥掠过水面,在如细鳞般的波涛间投下浅浅的身影。
刚过了下午茶的时间,突然响起一阵喧闹从山崖一路沿着细道倾泄到滩岸上, 精力充沛而此起彼和的男声合唱,细听竟是一首意大利文的爱情小调。 气温越发叫人难耐,扬长而至的一行人脱得只剩背心,有的甚至光着上身, 在沙滩上利索地摆开各式用具,只等一切准备妥当便直奔那一湾充满诱惑力的碧水。 美名其曰为社团集中训练而聚集到这个宁静美丽的海湾上, 已成为这群隶属第三十三炮兵团的小伙子约定俗成的周末娱乐节目。 大伙儿在沙滩上一会儿唱歌,一会儿喝酒猜拳,兴致来了组队踢两场球, 年纪较大的还带上相好的女孩,各有各乐成一团。 若不是那套浅蓝色的军装和胸前的身份铭牌泄露了身份, 他们和大陆上随处可见的赶趁假期到海边寻乐的年轻人完全没有分别。
肆无忌惮的欢快声浪固然叫过路的村民侧目而视, 也惊动了海滩尽头一个正半卧在岩石阵中享受难得片刻悠闲的人。 如果他一直安静地呆在原地不动,谁也不可能发现他。 只有在面对宽阔无垠的天空和海洋的时候,心情才能毫无牵挂地平静下来。 这也是他常常摈弃了所有随行人员,独自来到这里的目的。 然而那阵阵歌声在撩拨着他,一种说不清的冲动促使他终于站起来张望了一下。
“噢,是那个阴沉的德国家伙。” 眼尖的狄奥举起酒瓶晃了晃,尝试向对方展示自己的笑脸。 特洛瓦也注意到了远处那个孤单的人影: “似乎不应该冷落了我们的听众呢,我去看看。”
他一眼认出,缓缓走来的正是政权交接那天担当翻译的意大利上尉, 多亏这人在镇政府那群古板的老乡绅前替他找了个台阶, 让三方面皆大欢喜,得以完满回家交差。 在那以后的两个多月里,也许是耳闻目睹他们种种事迹的缘故, 他一直在留心意军营中这位与众不同的军官以及他所领导的一群朝气蓬勃的兵士。 然而尚未更深层了解对方之前,他必须随时扮演忠诚的法西斯军人的角色。 这是出自他年少权重的特殊身份而不得不为之的谨慎。 他知道他麾下这支小型驻军比鸠占鹊巢的意大利兵更不讨人喜欢。 他们自成一格而盛气凌人,冷酷无情的行事作风让岛上的居民避之不及。 碍于盟国的关系,德意两军总是一副合作无间感情融洽的样子。 然而双方兵士在私下里关系并不不如表面那般热络。 在血统高贵的日尔曼民族眼中,意大利人是相对低下的人种。 对意大利人而言,以骷髅襟章装饰自己的德国纳粹也让他们不寒而栗。 对彼此理解上的不协调性,更加深了双方各自为政的理由。
特洛瓦还没来得及发言,他已经条件反射般站直了身体。 稍微扬起头将手臂望前笔直一扬:“希特勒万岁。” 他的表现和仪式上所展现的凌厉气势不同,一板一眼却单纯友善。 “万岁,普切尼。”特洛瓦举手还了他一个普通的军礼,半是玩笑地回应道。 这么一来那军官有些尴尬:“普切尼,我对他了解不太多。” “这实在太可惜了,他的《波希米亚人》,还有《托斯卡》都是充满感情和戏剧性的经典歌剧。” “因为他是意大利的作曲家,我很少研究,只知道他没来得及写完《图兰朵》。” 棕发的年轻人生怕对方看轻了他的音乐造诣似地,忙不迭地补充, “再说我比较喜欢贝多芬,他毕竟是德国人的骄傲……” “音乐是不必区分民族和身份的,”特洛瓦微笑说道,“只要能打动人心。” “也是。”对方品出了他话中的深意,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
“我是希洛·尤尔,你的名字?” “特洛瓦·巴顿,你可以叫我特洛瓦。很抱歉我们似乎打扰你的休息了。” “没这回事,你们的歌很好听,我很喜欢。” “要不要一起来?”特洛瓦顺势邀他一起加入自己的阵容。 希洛稍微犹豫了一下,随即点头应道:“好。” “你的意大利文说得很不错。” “我的家乡在泰莱,靠近奥地利,很多人都会说意大利文。” “这么说来你和狄奥还有点亲戚关系啊,他的母亲也是奥地利人。” 两个人边走边谈,朝沙滩上那群依然喧闹不已的年轻军士走去。
希洛从裤兜掏出一个精致的烟盒,敬给特洛瓦一支。 他自己并不太喜欢抽烟,但是用高级烟草招待客人容易拉近彼此距离。 这是军中经验之谈,虽然在此之前他从来不曾试验过,或者说从来不愿意试验。 散坐在四周的年轻人看到了,都跃跃而试地聚集到他们身旁。 希洛倒是来者不拒地连镀金的打火机也慷慨的送了出去。 一小盒烟很快分完了,特洛瓦将自己刚点燃的递给了正空手而归的同伴。
“你是日耳曼人?”旁边一人好奇地问道。 “不错。”棕发的年轻人闻言神色桀傲地回答。 “我以为日耳曼人都是金色头发的呢。” “我们的领袖便是棕发,没人会认为他不是德国人。” 感觉自己的尊严受到对方挑衅的希洛,语气变得有点强硬。 “当然,谁也不能否认希特勒是德国的领袖者。”特洛瓦技巧地肯定了他的叙述。
“那么你呢?”心情因此得到安抚的希洛转向外表最为特别的狄奥。 “我们都属于‘翡冷翠人’。”长辫子的少年笑笑说道。 “翡冷翠,你指的是你们意大利的文艺之都?” “我们这团的子弟大部份来自那附近,是为了纪念故乡才采用的名字。” “为了纪念故乡才采用的?”希洛有点摸不着头脑。 “‘翡冷翠人’是个业余音乐社团,我们都是其中成员。”特洛瓦笑着说明。 狄奥急忙向希洛补充:“长官是社团的发起人呢。” “充其量我只算名誉顾问而已,狄奥他才是真正的负责者。” “组织音乐社团,为了欣赏音乐吗?”希洛好奇地打量着面前这群同龄人。 他们确实不大符合纳粹所要求的军人气质,倒有几分象罗马街头不修边幅的艺术家。 “实际上是一个小型合唱团体,还有几个拨弄乐器的人担任伴奏。” “我知道你会弹曼陀铃,而且弹得很好。” “只是闲来无事的消遣而已。”特洛瓦有些惊讶于他对自己的熟悉程度。 “请问尤尔上尉你也爱唱歌吗?”狄奥适时凑过头来,“比如在洗澡的时候?” 他狭促地眨眨眼睛,引得在场的年轻人们都哄堂大笑起来。 “随便哼哼而已,”那严肃的德国人也难为情地笑了,“叫我希洛。”
这时候,合唱队员们已经在狄奥的指挥下开始另一首歌曲的练习。 他们并不如教堂的唱诗班那般一本正经,却横七竖八各自采取舒服的姿势休憩着。 随着指挥抑扬顿挫的手势,一段简单的升B大调变得和谐动听。
希洛稍微走过一旁,手里握着特洛瓦递过来的一瓶刚开盖的葡萄酒。 他还不大习惯这种场面,或者说他已经习惯了不论等级总是和别人保持距离。 “你似乎挺放纵你的部下。”他对凝神欣赏演唱的特洛瓦说道。 “他们是我的兄弟,要成为一个称职的上司,首先得和他们打成一片。” 特洛瓦显然对德国军队所推崇实行那种森严的等级制度不以为然。 “在这里无需分你我,我们只需要忠实于自己所热爱的东西。” 希洛看了看手中的玻璃瓶,不大确定自己所热爱的应该是怎么样的东西。 他斟了半杯晶莹通透地盈在掌中,不由自主地浅尝了一口, 醇和的液体顺着喉咙渐渐侵袭到身体各处,仿佛受到歌声感染似地, 他那总是难以描述的心情也突然变得畅快起来了。
在高高的悬崖上,比露迪正埋头捡拾引炉子用的枯枝。 喧闹声仿佛乘了翅膀般隐约传来,同样将她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并不算训练有素的男声专心致志地和唱着,清澈透明的声音充满欢愉。 她挎着篮子定定地站在那里,完全忘记了自己本来的目的。 那一大伙人赤着身子在海水里嬉嚷打闹的时候,脸上绽开出童稚般的笑容, 象海湾上的风似地原始而直接,几乎要跟自然融为一体般毫无顾虑。 她看见那长辫子的勤务兵因为救起了一个刁钻的球而挥动双手在场中来回飞跑炫耀。 也看到那平时总是不拘言笑的德国军官举着酒杯和身边的人相谈甚欢。 还有被一群同龄士兵簇拥坐在沙地上的巴顿上尉不知道被什么逗得哈哈大笑。
比露迪并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群快活人,村子里一直在议论纷纷。 他们的所为其实并不出格,换作无论是来自何方的旅行者都会被视作自然的举止。 然而由于他们是侵领了克浦罗尼亚的意大利士兵,得到的评价便截然不同。 感觉总象仗势在别人的土地上撒野,叫大家忿忿不平却无可奈何。 比露迪正浑然忘我中,身后不远处响起了奇怪的动静。 她转过头去,看到拉梦妮那小女孩儿正攀在树上荡秋千。 距离太远她当然听不清那伙人在闹些什么,即使听见也不懂得意大利文。 她只是因为看到借住在邻家那两位士兵叔叔熟悉的脸孔而格格地笑了。
短发的少女突然对自己的立场不坚定感到一丝恼火。 那悠扬地盘旋于蔚蓝天空的歌声应该是不堪入耳的噪音才对。 她一把抱住拉梦妮,用仿佛跟自己作战的力气将她从树干上拉下来, “不要看,我们回家去。”她怒气冲冲地宣布。 女孩儿睁着一双莫名其妙的大眼睛倒栽葱似地被扯走了。
海滩上的人当然不会知晓这么一段小插曲,他们意犹未尽地拧着湿漉漉的泳裤。 曾经炽热如火的太阳如今已是大幅度地西沉了。 狄奥对始终穿戴整齐的希洛笑:“下次换汗衫来,下海才能领略它的快乐。” 另一个人也忙不迭插嘴道:“如果有女人的话就更棒了。” 一群小伙子再次放肆地大笑起来,仿佛那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晒黑了一层的希洛也毫不在意地笑了,他已经开始熟悉他们的方式。 记忆中过去一年所笑的份量加在一起大概还不如今天的多,感觉非常舒畅。 “我老实交待,”他说,“我不懂唱歌也不懂得玩什么乐器,” 特洛瓦微笑地看着他,仿佛在赞誉他难得在人前的坦白。 “不过我有一架留声机可以播放许多的唱片,什么时候我们来开个联欢会吧。”
14/01/2002 19/01/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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