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Six

“炮长预备！”
“装填手各就各位！”
“炮手检查射击控制！”
“瞄准！装弹上膛！”
“手脚快，不要磨磨蹭蹭的！”
特洛瓦眉头稍蹙，毫不松懈地指挥着场中一群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士兵。
他迈着从容不迫的步伐来回吆喝，严厉地检控每个人的的动作，指出他们的错误。
那种顾盼自如的将官风度，与平日人们眼中所熟悉的寡言无趣形象判若两人。

卡特尔一时看得呆了，军旅生涯对他而言，实在过于遥远而陌生。
身旁的五飞也沉默地注视着，脸上一副无法形容的表情。
他们和一群好奇的村民挤在训练场上方的高坡观望，已经站了好一段时间。
场地并没有严格分割出平民免入的区域，只是为了安全起见拉起简陋的铁荆棘作为分界线。即使每天吸引大批闲杂人士从四面八方前来观看也并不驱赶，
一切都是部队刻意拉近和岛民们距离的苦心安排吧。

岗位上的兵士们全神贯注地根据指令完成炮台部署、瞄准和装弹的步骤练习。
大家忙碌地跑来跑去，由于上尉亲自下场监督射击训练而份外卖力。
已经是盛暑天气，被汗水所浸透的背脊在微蓝的夏式军服上积出白花花的一层盐迹。
现场纷纷扬扬，笼罩在一片分不清是热气还是尘土的混淆中，
飞灰沾上眉头和发稍，仿佛每个人都突然增加了些岁月的痕迹，看起来有些滑稽。
然而年轻的兵士们依然热火朝天地操练着，助威和壮胆的呐喊声此起彼落。

面向大海的训练场另一面，孤零零地停泊了一辆德式吉普军车。
除了候命驾驶席的司机，再没有任何车辆和警备人员随行。
主席位上一身戎装的乘客，黑色的纳粹军帽在太阳下闪耀出凌厉的气势。
那人将胳膊靠在车门上，只是长久地观察着，并不打算下到地面来。
专注而游移的目光，似乎在捕捉追随场中的什么人。
一瞥之下，卡特尔和五飞都认出这个曾经气派地出现在政权交接仪式上的暗晦身影。

同时注意到贵客来临的副官连忙趋前向拉鲁夫上校报告。
“长官，需要上去打招呼吗？”
“不必了，大概是他们的循例巡视吧。”上校小心翼翼地望了那个方向一眼。
那位尽忠职责的德国军官几乎每天都在同一时间前来巡察训练的情况。
却永远是居高临下地远眺，从来不和友军的任何人士打交道。
对于柏林方面而言，意大利人忠诚却愚蠢而不可信任。
这也是特意部署一个加强连的军力协助驻岛意军的原因，当然这是秘而不宣的命令。

数不清的蓝色军服在不知疲倦地跃动，军车穿梭于平整的沙滩上。
停泊在高坡上的吉普车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失去了踪影。
围观的村民也三三两两地散去，继续自己应该忙碌的事情。

***

“我的名字是狄奥，那边的是我的长官。”
操练归来无所事事的狄奥，遇上过来找比露迪的邻居小女孩。
两个人在门前的草地上相见如故，正玩得不亦乐乎。
“跟我念啊，狄奥·麦斯威尔。”
小女孩一把将他手中的军帽夺去戴在自己头上，边努力地跟着念道：
“弟弟、妈妈、耳朵……”
“什么嘛不对不对，”栗发的少年拼命地挠着头，“是狄奥，狄奥·麦斯威尔。”
他很有耐性地用意大利语一遍一遍地重复发音指导她的学习。
“多哦，狄奥……麦斯威尔。”
念念有词的女孩耐心地调整自己头上的军帽，终于准确无误地念会了。
“哎，我来了──”被点名的勤务兵兴高采烈地回应着，一把将她抱了起来。
仿佛坐上旋转木马似地在原地转着圈，两位新伙伴相互格格地笑个不停。
逗得树荫下扬着帽子扇风的特洛瓦也禁不住抿起了嘴角。

“拉梦妮，回家去！”
捧着晒晾盆的比露迪匆匆走近，近乎粗暴地将她的小朋友夺过来。
“乖，回家去，等一下再过来吧。”她说着，一边不忘将军帽塞回到狄奥怀中。
女孩依依不舍地放了手小跑着走开了，还不时回头瞧着狄奥。
狄奥无可奈何地耸耸肩，偷偷向她作了个再见的手势。
比露迪带着厌恶的表情瞟了他一眼，同时加快了转过身去的速度。
这时候，旁边树下的特洛瓦也站了起来。
“比露迪小姐。”他喊道，声音不高却充满诚恳。

已经是温拿诊所助理护士的少女只好止住脚步回过头来。
“虽然是战争时期，我们也不应该忽略了这些幼小的心灵所需要的快乐。”
特洛瓦看着她，清澈眼眸没有责怪，却含着淡淡的无奈和失望。
“他们都是无辜的。”他补上这么一句，然后走开了。
少女直瞪瞪地回望他，尽力琢磨他话里的意思。
狄奥向她点点头说了声“对不起”，也跟随在他身后走往大道的方向。
手里捧的盆子似乎越来越重，连忙换了个姿势的比露迪，
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目光正不由自主地追随着那两个人的身影。
大热的午间，不知道他们要到哪里去，午饭到底要不要帮忙留呢？
她狠狠地甩了甩头，仿佛要将所有不快都抛到脑后，快步走进诊所的后门。

这一切，都被从另一个方向散步上来的卡特尔看在眼里。
树林深处，传来了焦躁不安的蝉声。

***

“我正学着做一件衣服给你，上面绣着老鹰和花。”
“这场战争似乎永远不会完结，总有一天老鹰会把花弄死。”
比露迪坐在岸边的草地上，为她的爱人重读出过去所写的一百封信。
“从远方飞来另一只鹰，无论我怎么努力，一切都只是变的更糟……”
“你可以把他杀死。”杰克斯神色严峻地打断她念的话，“他是我们的敌人。”
他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健硕的身躯仿佛出征的俄底西斯般孔武有力。
只听他认真地说着：“你可以下毒，没人会知道的。”
少女泄气地放下厚厚的信纸，将头扭到一边：“他并不象你想的那么坏。”
杰克斯利索地擦拭着手中的猎枪，将扳机扣得哗啦哗啦响。
“我的朋友邀我加入游击队，他们打算把敌人统统杀出这个岛。”
比露迪抬起双眼，脸上渐渐笼上一层哀伤的神色。
“我要参加，”银发的年轻人依然自顾自决绝地说着，“我必须参加。”
比露迪向爱人趋前了身体，脸上的哀伤渐渐浓了。
“杰克斯，我记得你去参军的前一天晚上，在村子的舞会里，
“你偷偷将我长裙的绑带系在板凳上，然后邀我共舞，让我在大家面前出了个大丑。
“可是我相信你是真爱我的。所以求求你，不要离开我……”

那心意已定的人只是无动于衷地要求道，
“将最后那封信念出来吧，我回来之前的那一封。”
看着杰克斯坚毅而恳切的神色，比露迪终于意识到事情再也无法挽回。
她静静地抚平信纸，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
“我的爱人，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得到你的消息了，我的心仿佛火烧一般的痛苦……”
“等一下！”杰克斯突然冷言阻止了她。
正为过去的回忆所灼烫的少女似乎被当头浇了一瓢冷水，再次无奈地放下信。

草坡上方的大路传来连续喧嚣的声音。
杰克斯侧耳倾听着，突然跃起身来往来路跑去。
比露迪手忙脚乱地收拾好信件，也跟在他所身后跑上大道。

驻扎在另一个镇上的意军结束了早间训练，正取道返回驻地。
由摩托车开路的淡蓝色队伍操着整齐的步伐扬长而过，掀起大片的灰尘。
路上来往的村民纷纷躲避一旁，神色各异地聚成一团引颈张望。
也有淘气的小孩学了兵士的模样，跟在方阵后面嘻笑打闹。
“我再也呆不下去了。”杰克斯强压怒意看了一阵，紧紧地捏起拳。
仿佛下定了最后决心一般，他旁若无人地踏着大步走开。
与担忧不已地看着他的比露迪擦肩而过，再也没有回过头来。

04/01/2002
06/01/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