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Five
从早练场归来的特洛瓦和狄奥,甫下军车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 “巴顿上尉吗,我有话要跟你说。” 黑发文书那独特的东方人面孔出现在温拿诊所的门口,不大客气地招呼道。 为了见识一下盘踞在好友家的敌人,五飞大早就上了山来等候。 来者不善,早见识过这位仁兄威力的特洛瓦摘下军帽一言不发地跟他走进里屋。 狄奥匆匆和守候一旁的卡特尔打过招呼,也随后跨入门槛。
“请解释一下你们为何要损毁我们的纪念雕像?”五飞怒气冲冲。 作为政府公开场合下的发言人,即使造作也要保持一丝不卑不亢的风度, 然而一旦以个人的身份直面敌方的时候,他认为就全没有必要给对方留面子。
“什么纪念雕像?”特洛瓦对他的开门见山早已见怪不怪。 镇政府的翻译文书一扬手,丢出一张乡村快报。 为表彰十九世纪占据期间对本岛贡献良多的英军而修筑在小镇入口的铜像, 上面“纪念大不列颠的士兵们”的字句一夜之间不翼而飞。
“这不是我的主意,这也不是我部属们的所为。” 特洛瓦将快报细细地读了一遍,才抬起头来慢条斯理地回答道。 “你以为这么做就可以将战争的痕迹消除,就可以改变我们的历史,” 五飞毫不理会,满腹怨气一下都发泄出来,“就可以让我们忘记曾经发生的一切?” “对于这事我有异议……” “你抗议也没有用,我不会听你任何的借口!” “我必须抗议,”狄奥口快地争辩道,“因为你找错了抱怨的对象……” “我在跟你长官说话,你少插嘴。”五飞毫不留情地截断他。 猝不及防遭到一顿无理的抢白,狄奥连忙垂下头。 他没注意躲在厨房门后的比露迪,正以复杂的眼光打量着眼前的一幕。
“张先生,请先允许我说明,” 特洛瓦跨前一步,面带寒霜地直视五飞的眼睛,“在军务之外狄奥是我的兄弟。” 他的声调不怒而威,在场的克浦罗尼亚人们还是第一次看到他摆出如此强硬的态度。 “另外,我必须对你的指责提出异议是由于我不认为我应该对此事承担责任。” 出乎各人的意外,他对问题反应显得非常倔强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时间,室内笼罩在一片尴尬的寂静中。
“算了,我只希望你能向上级反应一下。” 仿佛躲避对方针锋相对的目光似地,五飞不自在地转过头。 在卡特尔的记忆中,他这位友人从不曾象今天这样心虚地放弃抗争。 他甚至意识到自己的无礼,特意向狄奥点点头权当道歉。 而后者则咧开嘴,还他一个友善的微笑。
“为什么小学的希腊语课程全部取消,改成意大利文?” 卡特尔的发问总算为干站着面面相觑的各人找到一个新话题。 他并没有任何发难的意思在内,只是有些事情不吐不快。 和德军不同,近一个师部驻扎在岛上的意军,身为上尉并不拥有无尚的权力。 他的上面还有更高层的上级,决定和掌管着更不为人知的秘密。 同时,意大利人是他们克浦罗尼亚岛的敌人── 这是不容争辩的、岛上每个人都紧记在心中的事实。 然而面对眼前这个一身意军披挂的人,卡特尔却有种奇怪的感觉, 在他的潜意识里,即使相互为敌也还有机会好好地谈一谈。 确切地说,是可以和这个人好好地谈一谈……
“或许他们认为这样能够培养出和当地民众更有效的沟通方式。” 特洛瓦望着自己那跃跃欲试的勤务兵,忍不住苦笑。 “那还倒不如在军队开办希腊语扫盲班。”五飞又开始他的咄咄逼人。 “可以开饭了。”比露迪静静地走出厨房宣布道。
各怀心事的五个人拨拉着餐盘里的食物,食不知味。 “这玩意很好吃。”仿佛为了打破餐桌上难堪的沉默,狄奥笑着指指盘子。 “是本地特产,五飞送来的。”卡特尔解释说。 “这叫克浦罗尼亚肉派,多亏你们这么多人光临本岛,争得里面连肉都没有了。” 狄奥愕然,对五飞的冷然应对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这时候,一直不发一言的特洛瓦抬起头来。 “如果需要,我可以带点食物来,象红酒,奶酪……”他说。 “我们不接受敌人的食物……”五飞迅速地打断他的话头。 “你不妨带些来,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 卡特尔无视黑发友人警告的目光,优雅地向上尉笑了笑。
“我去散步。”五飞站起身来。 “居民会议还有一个小时就开始了。”狄奥放下刀叉,忙不迭地提醒他。 “这是我的地方,我不需要任何人的约束。”对方只是瞪了他一眼,便扬长而去。 留下这位忠于职守的小兵呆坐在位置上拽着辫子瞠口结舌。 比露迪窃笑于他窘迫的样子,抿着嘴从篮子里捡起一只面包。 卡特尔用餐巾轻擦了一下嘴角,微笑着目送友人离开。 “巴顿上尉,你觉得我们这位文书怎么样?” 他以挑衅的眼神看看有些刻意与自己保持距离默不作声地进食的特洛瓦, “他抗拒你的命令,也不爱听你的话呢。” 比露迪也停下了掰着面包的手,期待上尉有什么出人意表的反应。 “你的意思是,我该做点什么对不对?” 特洛瓦却依然垂着眼帘,手中刀叉并没有停止动作的打算。 卡特尔愣了一下,只听他淡淡地招呼道,“狄奥。” “是!长官。”一旁的勤务兵已经杀气腾腾地跳起来,“枪在这里!” 他不由分说拔出佩枪,瞄准五飞消失的方向“砰!砰!砰!”就是急骤的三声。 “我帮你杀掉他解气好啦!”
卡特尔骤然一惊,正待扑上去阻拦, 狄奥已经转过枪口,指着他乐不可支地哈哈大笑。 他手中握的所谓手枪是一根原本晒在身旁石栏杆上,不知道何时被掉了包的红辣椒。 比露迪又急又气,不由分说抢下自己的备用调味料品,转身进了厨房。 惊魂未定的卡特尔迎面碰上特洛瓦视线,“这样子如何?” 那似笑非笑的目光一掠即过,脸上却写满了对自己这位可爱下属的无可奈何。 至于恶作剧的作俑者,早就笑得软倒在座位上爬不起来了。 一向温文尔雅的温拿医生,此刻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全身无力。 他开始有些搞不懂将这两人召进家里,到底是祸还是福。
一顿七零八落的午餐,只剩下三个人干坐在圆桌旁打扫残局。
“反正你们也只是暂住,请随心所欲吧。” “暂住?我想你有些误会了,我们会在这里呆上很长一段时间。” 特洛瓦回答,对于卡特尔不明所以的眼神显然避而不见。 “是长驻,”生怕对方不懂暂住的意思,狄奥附和地点点头。 “杀人杀累了,到海边来散心么?” 卡特尔故作镇静地轻笑,他的双手却在不听使唤地颤抖, 镇政府布告栏上的阵亡名单,仿佛飘絮般一叠一叠晃过眼前。 此刻心里那股豁出去了的冲动,也许是受五飞激烈的情绪潜移默化吧。 特洛瓦轻轻放下刀叉,似乎并没有把他的话听进去。 被刘海阴影所覆盖的脸看不清表情,只是若有所思地盯着盘子。
卡特尔一脸的凝重,似乎在宣称即使下一秒被枪口瞄准头颅也在所不惜。 狄奥稍微趋前窥视着他的脸色,再瞧瞧特洛瓦,突然绽放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尽管放心,跟你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人绝不是刽子手。”他说。 “我的长官冒着密集的炮火只身从战地救回两位战友,从而得到破格晋升,” “他获得过许多勋章,都是因为救人,没有杀人的。”
他的语气充满敬佩和尊崇,仿佛匍匐于太阳神脚下的祭司一样全心全意。 然而年轻的上尉依然保持沉默,对他热烈的说明不置可否。
卡特尔不再多言,默默地将面包掰成碎片。 军人的天职应该是打仗,而不该是窝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渡假吧。 这些浑身洋溢着青春和活力的年轻人,身为意大利帝国重要的战力补给之源, 却长途跋涉地躲到克浦罗尼亚来,他们的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然而战败国的自尊,并不允许他开口深究下去。
“刚才那位张先生,他的头发很有特色呢。” “只是家族的一点传统而已。”卡特尔没好气地敷衍。 “呀,跟我们家一样,”狄奥很高兴有人接过话头,“你看我辫子留的多长。” 他似乎并不介意对方冷淡的态度,一个劲兴致勃勃地地问东问西。
“说起来,麦斯威尔这不大象是意大利的姓哩?” “嗯,我的祖先因为淘金入赘在北美,到父亲一代才回迁英国。” “怪不得你的脸也不象意大利人,还有那么奇怪的辫子。” “听说这是某个印第安纳族的传统装扮,不过我母亲可是地道奥地利人呀。” “原来是异族通婚,你的家族倒是十分开明。”卡特尔语带讥讽。 “以前还被人小杂种小杂种地叫唤呢。”狄奥不以为意,靠在椅背上爽朗地笑着。 特洛瓦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沉默地举起水杯慢慢喝起来。
01/01/2002 02/01/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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