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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 花 夕 拾  
The Legend of Cephallonia

 

作:Noin

§ Chapter Thirty


“9月8日以来的军事事件,以及德国人对待意大利民众的残暴行为,
终于导致意大利对德国的宣战,事实上这已经使得意大利成为一个共同交战国。
英、美、苏三国政府,将要在这种基础上,继续同意大利政府一道工作。
三国政府承认意大利政府关于把德国人驱逐出国土后服从意大利人民意志的诺言。
不言而喻,意大利人民将通过宪法手段决定他们最后希望的民主形式的政府。
这一绝对的和充分自由的权利,决不容许遭到任何损害。”

这一天是1943年10月13日,克浦罗尼亚的屠杀事件整一个月。
巴多格利奥政府正式退出“轴心”同盟,向德国宣战。
英、美、苏三国政府同时发表宣言,承认意大利王国为共同作战一方。

在这个深沉的夜晚,村路尽头因为渔业衰落而被荒废的避风湾出现了一叶轻舟。
岸上若干影卓的人影在忙忙碌碌,偶尔低声地谈论着什么。
卡特尔履行了他的诺言,和五飞联系密切的走私船如期前来接应逃亡者了。
虽然他不确定五飞私下使用了多少人情和金钱才说服对方答应这趟危险之旅,
但既然一切都由他亲自安排,即使不是稳操胜券,也有充分的把握。

特洛瓦静静地站着,身裹温拿家仅存的一套大衣,他依然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寒冷。
脚下是松软的沙,是那种在太阳下会闪烁着银白色光辉,克浦罗尼亚岛独有的沙。
曾经在这样的沙滩上,年轻的“翡冷翠人”们握着酒瓶唱着随心所欲的歌,
一边光着身子在海水里打闹,以乐团排练为理由堂而皇之地偷懒。
他低头看看自己的靴子,那里沾着的零星潮湿的沙,也许会一直跟随着他了。

“回去之后有什么打算吗?”他听见那东方人趋过来问道。
“我会继续留在军队,直到战争结束。”特洛瓦简短地回答。
“他们已经在节节败退,不会猖狂得太久的。”五飞难得地颌首同意。
“还要回去战斗吗?即使经历了这么多……”卡特尔走上前来。
身为医生的自觉,许多时候病人的健康比大义更为重要。
“也许这是军人的本能,狄奥已经尽了他的本份,我也不会放弃。”
“消灭法西斯确实是你们军人应尽的本份,可别忘了你也曾为他们尽忠。”
对于黑发友人不合时宜的指责,卡特尔立刻语带嗔怪地反驳:
“人总会犯错,只要懂得从教训中获取经验就够了。”
“我只是认为他弹琴的姿势比拿枪要象样。”五飞低声地嘀咕,
“让演奏家打仗是不对的,不然等战争结束,拉梦妮也可以嫁人了。”
“拉梦妮,她一定认为我已经死了。”
“等她稍微长大些,时局不再紧张的时候我们会告诉她的。”
“她一定会乐疯了呢,我还欠她一个骑马的游戏……”

“如果顺利的话,天明的时候你就可以到达西西里岛,保重。”
卡特尔轻轻和特洛瓦握了握手,他们已经再无可说之话。

“别再回来,这里不是你应该归属的地方。”
仿佛为了打破这杳无止境的尴尬沉默,五飞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
“我是说,因为现在还在打仗。”感觉到身旁递来责难的眼神,他立刻补充,
“等这场战争结束之后……当然,希望你能回来岛上看看。”
“是的,”上尉的脸上浮现出淡淡苦笑,“如果有机会。”

风起了,小小的船灭掉仅有的照明,扬帆启航驶向未知的尽头。
它随浪颠簸逐渐远去,随即被黑沉沉的海面所吞噬,再也见不到踪影。
“那样的身体,我不知道他能不能熬过这一路的惊涛骇浪。”
直到此时,卡特尔才哀悼似地喃喃念道,五飞抬头望着阴沉的夜空,没有回答。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看到特洛瓦·巴顿上尉的身影。

清晨时分,早起的温拿医生在家门前发现了一个巨大包裹。
他捡起来走进屋里,借着微弱的晨光仔细地检查了这份奇怪的礼物。
那里面有一部包装细心的留声机,以及一小叠冲洗完毕的照片。
黑白照片上非常眼熟的情景是他自己的客厅,难得地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分明是喝醉了的一群人,事无忌惮地面对镜头张开嘴大笑着。
那些年轻而兴奋异常的脸散发出油亮的光彩,看起来滑稽得叫人莞然,
仿佛在他们的眼中,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值得忧虑和悲伤的东西。

卡特尔将它们重新包扎好,藏进厨房地板下再度空置的秘道里。
他决心继续等待下去,无论还要多久,都要等到让这些东西重见天日的一天。

***

1944年春天,大陆上各条战线的斗争继续如火如荼地进行。
5月11日,盟军向德军筑建的横贯意大利中部的“古斯塔夫防线”发动了全面进攻。
5月22日,安齐奥滩头美国第6集团军也对敌发起攻击,防线许多地段被突破。
接下来的几天,败退的德军被迫北撤至圣马力诺至卡拉拉的哥特防线。
6月4日,罗马宣布为不设防城市,美国第5集团军进驻,意大利首都获得解放。

在东线,从1944年6月10日开始,苏联的夏季攻势节节胜利。
8月中旬,红军直打到东普鲁士边境,在波罗的海地区包围了德国五十个师。
然后挥师深入芬兰的维堡,消灭了中央集团军,德国军队持续溃败。

消息传来,引起了留守在克浦罗尼亚岛的萨斯曼上校巨大的震动。
端详着阵亡报告上许多熟悉的名字,那一贯坚定的心中也掠过片刻的伤痛。
他惋惜那些忠诚的部属,那几位从军校起便跟随着他的年轻人,
身为第三帝国所依赖的力量,将青春和热血毫无保留地贡献给了雄霸世界的伟业。
他也为他们的勇敢而骄傲,因为他们从一而终地贯彻了军人应有的操守。
然后,他抛开忧伤,开始根据命令着手准备德军从岛上撤退的工作。

1945年4月,西线盟军和苏军同时发起强大攻势,德军面临全面崩溃的危机。
在意大利战场上再度活跃的英美集团军加上北部爆发的起义,使许多城市获得解放。
4月28日,企图逃亡德国的贝尼托·墨索里尼在科莫地区的东戈村被游击队处死。  
4月29日,德国C集团军群司令菲廷霍夫的代表在卡塞塔签署了投降书。
4月30日,阿道夫·希特勒自杀。
5月8日,盟军进入柏林,德国无条件投降。

漫长得似乎永无终止的欧洲战争,终于走到了尽头。

***

现在,温拿诊所里已经有三个人了。
继续兢兢业业工作的卡特尔医生,他所正式收养的女孩拉梦妮,
以及如愿考取医学校,被镇政府派往雅典学习的年轻女助理比露迪。
五飞放弃了他水产商人的生意,孤身一人离开岛上外出旅行。
卡特尔一直记得他临走之前他们秉烛长谈的夜晚,这黑发友人所说的话:

“也许是无聊的问题,但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
为什么有的人生命很短暂,有的人你一辈子只会见到一次,可你永远无法忘记他们。
他们身上有什么在感动着你,逼迫你不断要对照自己、修正自己。
我们还年青,似乎还有许多时间可以挥霍,许多东西可以后悔,但是——
到底有什么可以证明我们曾经存在于这个世界,证明自己这一生过得有意义呢?
我从记事开始就跟随父母在欧洲各地旅行,直到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定居。
安逸的日子过得太久,似乎已经忘记了飘泊应该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虽然在这里成长,被这里的人们接受,我却越来越觉得自己终究不属于这里。
我已经开始厌倦平静的生活,也许是时候做点什么让自己继续下去了吧?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也想回到自己的祖国看一看。
我有没有告诉过你,我的家在中国,现在她也在为战争的铁蹄所蹂躏。
虽然我连自己祖国的文字都不懂,但是我想她会愿意给我一个机会。”

五飞走了,向着遥远东方那片比希腊更古老神秘,却正生灵涂炭满目苍夷的大陆。
从那天之后,卡特尔再也没有听到过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潮水涨了又退,去而又来,耐心地磨抹细沙的滩面。
克浦罗尼亚岛上,葡萄田重现了生机,橄榄树也开始长出新的叶芽。
鸡和牛羊的群队渐渐充斥道路两旁,渔夫们再度扬帆出海了。

这一天中午时分,拉梦妮从山下小镇一口气跑了回家。
“卡特尔你有包裹,”她兴冲冲地宣布,“是从意大利寄来的。”
正忙得不可开交的金发医生从书桌上抬起头来,脸上掠过一丝的愕然。
他伸手接过包裹,薄薄的并不重,封面上似曾相识的娟秀笔迹,没有回邮地址。
取出剪刀利索地拆开绷带,包裹里只有一张封套,从里面倒出一张黑色的圆胶片。
“是一张唱片。”拉梦妮兴致勃勃地,如今的小女孩已是见识多广。
卡特尔特意将两边翻看了一下,然而唱片上没有只字片语。
他转过身,打开遮盖把它小心地放在留声机上,接通了电源。
那是希洛留下的留声机,战后一直搁在书房,因为他不知道应该送给谁。

唱针缓缓落下,欲拒还迎般触碰到泛着冷光的胶面,唱片开始转动了。
短暂的沉默之后,从硕大的喇叭口传来了若有似无的旋律。
它一点一滴如水流来,一丝一缕如风飘来,在不知不觉间浸润了整个房间。
纤细得几乎让人错觉一碰便断,却又深沉得有如山间未经玷污的潭水。
吟哦之间,仿佛一只隐约透明的手,在小心翼翼拨动人心中最细微的一根弦。
一遍又一遍,依依两不舍。

“包裹这里面还有一块闪闪发亮的金属。”
拉梦妮炫耀着她的新发现,一边献宝似地送到她的监护人手上。
黄铜色的链子抖落下来发出轻微碰撞的声响,托在手心仿佛轻盈无物。
吊悬其间那小巧而精致的正方形铭牌,曾经成双的金属片现在只剩下一枚。
上面的刻字因为磨损过度已经比以前模糊,虽然那些字母仍然隐约可辨。

卡特尔将它紧紧攥在手里,默不作声地注视着留声机上不断旋转的黑色胶片,
视线被那平稳无波的旋涡所牵扯,仿佛消失在不知名的深渊。
他突然站起身来按停了机器:“拉梦妮,你该吃饭了,下午还要上学呢。”

稍晚时候,卡特尔慢慢地顺着公路散步而上,到达有些荒凉的山顶。
他穿过杂草丛生的空地,绕过那堵依然屹立的破墙,一直走到修道院废墟的尽头。
站在临海的悬崖上,可以看见波涛无休止地冲拍着山石,卷起雪白的浪花。
海风扑面而来,涛声震动着脚下的土地,他久久地凝望着海天交接处那条亘远的线。
最后他掏出了那枚黄铜色的金属牌,朝崖底咆哮如雷的急浪扔了下去。

他甚至无从知道,铭牌的另一半到底留在了欧洲或者非洲大陆的哪一个角落。
他只是没来由地相信,相信它的主人会满意自己这样的安排,
让他的灵魂永远和他的同伴们留在一起,不再分离。

01/07/2002
04/08/2002,1:30AM

 

Onto: Epilogu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