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Epilogue

“亲爱的比露迪，自从学会写字以来，
这是我第一次给你写信，或许也会是最后一次。
现在的我心情是一种说不出的滋味，复杂得就象那个时候，
当我亲手将莉利娜，自己唯一的妹妹冰冷的身体从树上解下来的时候。
我的心突然变成一片空白，似乎一直以来所做的努力都是愚蠢而无补于事的。
我被一种失去方向的感觉笼罩了，对曾执着地为之奋斗的所谓正义产生了疑问，
虽然不知道哪里出现了错误，却无法给予自己一个象样的解释。

战争好容易结束了，我们所爱的克浦罗尼亚回到了我们手中。
可是，在我们自己人之间，却开始了另外一种可怕而残忍的争斗。
我们曾经发誓要将意大利人赶出岛去，可最后却和他们一起保卫家园；
我们以自己是希腊人而骄傲，但是如今自己的同胞却在想方设法对付我们。
这些可笑至极的事情，却偏偏真实地发生着，并且会继续发生下去。
在个世界，有谁知道怎样才算正义，怎样才算罪恶，谁是敌人，谁又是朋友呢？
也许你才是对的，有些东西必须用双手去改变，也有些东西获得了必须付出代价。
归根结底，走过这一段路的我，只是个最没用的懦弱男人。”

德国人撤退之后不久，希腊本土各派系曾为了权力之争爆发内乱，
许多人因为立场和归属问题，在这场规模盛大的清洗中遭到迫害甚至冤死。
星转斗移，这些奢侈无辜的血同样被时间褪去了鲜热的颜色。

***

1953年——
作为岛上第一位受过专门训练的助产医生，比露迪一直在政府医院工作。
医疗技术的进步，大大减少了新生儿的死亡率和青年人夭折的数字。
岁月匆匆，给曾经天真淳朴的少女增添了许多成熟的神韵。
只不过，这位专注事业的美丽女性，总是吝啬向人露出她的微笑。

在这样普通的一天，她如常替一位初为人母的村民接生。
从遥远的地底传来一连串沉闷的声音，安静的产房里突然天摇地动。
承受不住压力的天花板开始分裂，尘土和石块扑簌扑簌往下掉。
桌子椅子柜子都象获得了生命似地东歪西倒，顺着倾斜的地面一溜烟地滑行。
候诊的人们面面相睽，好容易回过神来：“地震了！”
医院里一片哗然，工作人员立刻疏散病人，纷纷向门外跑去。
听见室外脚步杂乱，台上即将娩出胎儿的产妇露出了惊恐的眼神。
“用力，”比露迪依然镇定自若，“不要慌，我们不会丢下你和孩子的。”
护士连忙撑起一角帐幕，为手术台挡住不断跌落的灰尘，
一群人有条不紊地忙乱着，直到胎儿呱呱坠地，发出断脐后的第一声哭喊。
比露迪顾不得擦去满手的鲜血，在助手的协助下匆匆将妇幼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才离开大门，身后一声巨响，整排平房已经轰然倒塌。

镇上村民们奔走呼号，自发地相互救助，向彷徨的路人指点着避难的位置。
“拉梦妮，”比露迪眼尖，叫住了前面正要往山上奔去的女孩。
劫后重逢的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只是当年的小姑娘已是婷婷玉立。
“卡特尔还在家里，我要回去看看，”拉梦妮迫切地说道。
“和大家一起到集合的地方去，”比露迪温柔而坚决地否定了她的要求。

上山的道已经坑坑洼洼，遍地可见崩落的岩石和拦腰截断的林木。
比露迪心急如焚，尽可能快速地跑着，也顾不得额上的汗。
村口近在眼前，那些密密麻麻、纵然闭着眼睛也能说得出是谁家的建筑却找不到了。
沿路尽是倒塌的房屋，连框架也没有留下，天地之间空出丑陋而肮脏的一大块，
剩下横七竖八的横梁和满地破碎的砖头，不时有幸免于难的禽畜四处飞走。
比露迪跌跌撞撞地东张西望，一边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凭着记忆，她好容易摸到因为工作需要已经好几天没回过的家门口。
然而，现场是一片残垣败瓦，呛鼻的烟尘还未散尽。

那曾经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人，曾经发生过许多刻骨铭心的事，
象一个温暖的小窝似地被大家热爱分享着的温拿诊所，
已经和左邻右舍一样无可避免地，整个儿崩塌了。
再也看不出半分原来的样子。

比露迪愣住了。
“先生？”死寂的废墟上，没有人回答。
“温拿先生？？！”只有无数破洞仿佛一只只黑色的眼睛木然地凝视着她。
“卡特尔！！”她下意识地狠狠握起拳头，愤怒地呐喊起来。
那几乎是歇斯底里地愤怒着的声音，就象她的心一样完全崩溃。
战祸夺去了她所心爱的人们，如今天灾也要将她唯一亲近的人带走。
这种无法抑制的愤怒蔓延了全身，让她颤抖不已。

“比露迪。”有谁在轻声而不懈地呼唤着她，她回过头去。
身后，枝叶零乱却依然屹立的橄榄树下，坐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影。
脸上带着她熟悉的笑容，金发的医生正费力地撑起身子，他的腿受伤了。
比露迪顿在原地，胸口有什么象海潮一样澎湃，半晌，她豁出去似地朝他飞跑去。
也不顾那些肮脏的尘土和血迹，一把抱住她所敬爱的大夫尽情放声痛哭起来。
仿佛要将这许多年来积聚的委屈和苦楚藉借泪水毫无保留地全部释放。
卡特尔轻拥着她，只是不住地安慰：“没关系，只要能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这一个艳阳高照的八月，接踵而来的地震几乎将整个岛屿夷为平地。
克浦罗尼亚没有屈服于战火的洗礼，却因为神的旨意崩离析散。
幸而岛上各处都是开阔的空地，极大减少了居民的伤亡比率。
只是满目苍夷，仿佛刚遭到脾气暴躁的泰坦族巨人们的蹂躏而变得体无完肤。
许多人失去了家园，许多人重新一无所有，还有许多人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卡特尔被比露迪扶持着，冷眼旁观诊所的废墟，和大家一样默默无言。
这个时候，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们曾共同珍惜的东西，
希洛的留声机，狄奥常常占据的板凳，特洛瓦的曼陀铃，
五飞撰写的乡村通告草稿，杰克斯留下的告别信，还有他自己的书本辞典，
所有一切都已灰飞烟灭，仿佛从不曾在这世界上留下过任何痕迹。

“卡特尔，”他听见女助理说道，“我们结婚吧。”

诚然，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并没有被遗忘。
英国政府第一时间派谴出消防精英，带来了药物、救生设施、水和食品。
意大利船队从米兰、拿不勒斯和罗马三个港口出发，分赴岛上进行救援工作。
希腊、美国、新西兰各国也先后送来了装备精良的医疗队和拯救专家。
数不清的飞机船只汽车和军队再度集结在港口和村庄，揭开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战争。
无庸置疑，这是一场没有硝烟和牺牲，只为了拯救而努力的战争。

地震平息没多久，曾经有恐惧的流言在灾区悄悄散布——
这横祸是神明为了许多不如愿的事实而动怒，要将这灾难深重的岛屿沉没到海里。
但是没有任何人愿意接纳这一派胡言，他们相信克浦罗尼亚岛会屹立不倒。
流淌着祖先忍辱负重的血，她将坚强勇敢地在这个世界上生存下去。

***

零星的海鸥，伴随着山顶教堂的午祷钟声展翅盘旋。
山下，来自艾俄里亚海的波浪正柔和地拍打着层层叠叠的岩石。
又是一年一度圣者佐拉史姆斯的祭祀节，观光的人蜂拥而至。
通往小镇中心的石板道路上出现了越来越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旅行者。
年青的老成的，黑发的金发的，男人或者女人，都为这隔绝世外的美丽折服。
僧侣们唱着圣歌，在仪仗的引领下抬出了珍藏的圣者灵柩。
期望得到医治的病人都虔诚地匍匐在地上，等待圣体自头顶一一临幸。
亲属们也跪倒路旁在胸口划着十字，好同时摄取一些圣灵的奇迹。
僧侣目不斜视地扶持着圣柩，缓缓从夹道而列的患者身躯中间行经过去。
当然，总有人立刻就获得痊愈，引起围观人群一阵骚动。
队伍从修道院出发，一直前行到半公里之外据说由圣者亲自挖掘而成的水井边——
在井旁参天挺立的法国梧桐树下，庆典开始了。

庆祝丰收的祭品无论是牲口还是蔬果都摆满了路边，礼炮在持续轰鸣。
盛装的年轻姑娘伴着音乐跳起了乡村舞蹈，不时有观众加入她们。
小孩子依然喜欢光着脚，成群结队地穿梭于人群嬉笑打闹。
认识与不认识的人彼此擦肩而过，以微笑代替语言向对方示意。
还有流浪的艺术家怀抱乐器，在人潮中忘我地演奏着不知名的音乐。

卡特尔闲坐于镇头的露天咖啡馆，四周是邻桌客人嚅嚅细语。
他已经许多年没有参加祭典了，这种仿佛娱乐节目的仪式再也不能引起他的兴趣。
这并非因为他只相信科学，虽然他所经历的一切都使他有理由质疑神迹的存在。
大概也并非由于他来自异乡，注定永远也不能完全融入他们的宗教文化。
他虽然是个医生，成功医治过许多病患，却无法超然于生和死；
他也不是神，所以逃不脱凡人的悲喜跌荡，只能跟随自己的心意行事。
从很久之前他就认为，与其作为一位参与者，他也许更适合成为一个旁观者，
看时间默默流逝，化为历史；历史又悄悄湮没，变成传奇。

桌上一杯红茶，正缓缓地冒着热气，他叠起报纸，不经意抬头仰望，
只见点缀于灾后重建的高塔，茂密树荫的缝隙，是克浦罗尼亚湛蓝的天空。
那湛蓝是如此悠远，仿佛海洋深处的宝石，以它的清冷幽深来衬托这熙攘的人间；
它又是那么清澈，有如天国众位神祗温熙的眼睛，一如既往俯视着脚下热闹的舞台。
然而，他们目睹了芸芸众生的悲苦和亘古缠绵的忧愁，却最终爱莫能助，
只有无奈而悯然地一笑，任那历久常新的戏剧继续表演下去。

那不再年轻的金发医生也微笑了，他久久地凝视宽广无边的碧空。
它明明应该是安静而深沉的，此刻却强烈得让人有些晃眼。
似乎因为包容了许多东西而变得过于沉重，所以急切地要透露些什么。
他被它完全地吸引进去，沉浸其中，这许多年来躁动的心情在渐渐平复。
眼前纷扰的颜色不再眩目，喧嚣的声音不再吵杂，就象一部年代久远的电影，
渐渐褪色了消失了，归于虚无，在恍惚之间，分不清过去现在。

不知何时，远处飘来风一般轻微的乐声，渐行渐近，似真如幻。
让心中悲喜哀乐忽然全变作无足轻重，要跟随这悠扬清风徐徐而逝。
如果说晚春的落花尚有芳踪可寻，这思绪就象早晨的微雨，残影了无痕迹。
甚至所有值得他忧虑的纠纷，民族之间、国家之间、还有人与人之间的纠纷，
都在刹那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苦难、战争和血腥的画面，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惟有若有似无的乐韵，轻盈地穿透了时空，伶仃跌落，就此缠绵不去，
一下一下，仿佛在拨动心灵深处最细腻最敏感的那根弦。

那竟是，久违了的曼陀铃的声音。

13/12/2001
16/08/2002

—终—

参考资料：

1、《Book Review - Captain Corelli's Mandolin》，
Kevin Patrick Mahoney 著，
Amazon (http://www.amazon.com)

2、《Captain Corelli's Mandolin》电影，
John Madden 导演，Universal Pictures (2001)

3、《Corelli's Mandolin》小说，
Louis de Bernieres 著，Vintage International (1995初版)

4、《Captain Corelli's Mandolin Movie》，Kefalonia Trip
(http://www13.brinkster.com/kefaloniatrip/index.htm)

5、《Captain Corelli's Mandolin by Louis de Bernieres》，
Kevin Patrick Mahoney 著， Genre Bookshop
(http://www.amazon.co.uk/exec/obidos/ASIN/0749397543/genrebookrevie09)

6、《Kefalonia - Mythology》，
GNTO-Greek Islands-Kefalonia (http://www.hri.org/infoxenios/english/ionian/kefalonia/history.html)

7、《Movie Review - Corelli's Mandolin》，
Guide of Bankok (http://www.guideofbankok.com)

8、《Movie Reviews - Captain Corelli's Mandolin (2001)》，
Edwin Jahiel 著，
(http://www.prairienet.org/ejahiel/reviews.htm)

9、《Movie Review - Mandolin' tugs at the heart strings, but not enough》，
Susan Stark 著， The Detroit News
(http://detnews.com/2001/entertainment/0108/20/index.htm)

10、《The Italy Army》，
Michael Surace 著，Comando Supremo: Italy at War
(http://www.comandosupremo.com)

11、《The Real Captain Corelli》，
Philip Willan 著，Guardian Unlimited
(http://www.guardian.co.uk/guardian/)

12、《WWII diary adds massacre fact to fiction》，
Philip Willan 著，Guardian Unlimited
(http://www.theage.com.au/news)

13、《Cephallonia岛的火线与情天》，Rhcle 编写，汉电影(http://www.c4movie.com)资料

15、《克里特岛登陆战役》，周明著，战争的艺术(www.chinesewwii.net)所有

16、《Puccini 普切尼简介》，EVERETT 著，古典音乐网(classical.net.cn)资料

17、《其他弹拨乐介绍》，吉它中国之吉它世界 (http://www.guitarchina.com/yepes/index.htm)

18、《专制魔王墨索里尼》，解力夫 著，亦凡公益图书馆(www.shuku.net)扫校

其他参考网站：

1、《Aegean》，(http://www.agn.gr/)

2、《Areia》，(http://www.areianet.gr/infoxenios/)

3、《Cephalonia the Greek Ionian Island》，(http://www.geocities.com/gotocephalonia/)

4、《Kefalonia Trip》，(http://www13.brinkster.com/kefaloniatrip/index.htm)
该站收录三篇作者匿名的相关评论和历史拾遗，给我带来了极大灵感。

5、《The Tourist Guide of Greece》，(http://www.vacation.net.gr/index.html)

6、《The Way To Go On Kefalonia》，http://www.kefaloniathewaytogo.com/

特别鸣谢：

Arturo F.Lorioli，及雅虎意大利军事讨论组The Italianiti，为本文提供参考资料

Rex Trye，《Mosolini's Soldiers》一书作者，无偿提供珍贵历史图片作为参考

LoadSave，Friday，整备班长甲，在本文撰写过程中作出指导和指正

并承蒙Newtype_PerZ不弃，为这个故事编绘了插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