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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 花 夕 拾  
The Legend of Cephallonia

 

作:Noin

§ Chapter Twenty Nine


生活在无可奈何的晦暗中继续,一如好几个世纪以来灾祸连绵的历史。
只是,继承了祖先忍辱负重传统的克浦罗尼亚人,继续坚韧不弃地劳作着。
卡特尔经常早出晚归为村镇里有需要的病人提供治疗,即使许多时候只是无偿服务。
比露迪拜托好心的邻居们轮流代为照顾拉梦妮,自己则负担起看护特洛瓦的重担。
她一丝不苟地执行着卡特尔制定的康复计划,为他按摩,与他聊天,
甚至在杳无人迹的深夜陪伴他外出散步,以促进身体的强壮。

特洛瓦默默接受了所有安排,正如他一直在竭尽全力默默地抵御着伤痛,
以期减少不必要的麻烦,让他们最大程度地安心,虽然他们也在最大程度地担心他。
虽然从来不曾听见他抱怨,但是那常常在不经意时流露出的恍惚表情,
仿佛在眺望着不知道什么地方的空洞眼神,是有限的药物和食品无法弥补的。
相对于肉体上的痛楚,心灵深处的伤痕更难以诊治和愈合吧。

***

窗外已是万籁俱寂,卡特尔合上刚整理好的出诊总结,站起身来。
走出书房,穿过客厅,从厨房秘道入口断断续续传过来一些说话的声音。
那辛劳一日尚未离去的女助理,以及他正要拜访的上尉似乎已经谈论了好一阵子。
他不愿意贸然打扰他们,便倒过一杯水,坐在旁边的垫子上,静静地听着。

“我恨他们,我会永远憎恨那些德国人,他们欺骗了大家的感情。”
“德国士兵未必就是德国人,不要从装扮来划分他们。”他听见特洛瓦说道:
“虽然穿着德国军服,他却可能来自波兰、乌克兰、或者斯洛文尼亚。”
“什么?”比露迪的语气充满迷茫,“难道这样他们就不可恨了么?”
“狄奥也不是意大利人,他却在我们的军队服役,真正扭曲人心的是这场战争。”
“可是他们杀死了你所有的同伴!也害死了我的朋友!”
“事实上,是希洛饶了我一命,”特洛瓦顿了顿,“他本来可以再给我补上几枪。”

“行刑的人是希洛?”卡特尔敏锐地捕捉到话外之音,然而他沉默了。
窄小的秘道里外挤着三个人,谈论这样的话题气氛似乎过于压抑。
况且他无法想象那个害羞寡言以收集音乐为趣的年轻人该如何执行这样血腥的任务。
那会是他埋藏在冰冷外表下的真性情,亦或只是另一个愚蠢信仰的受害者?
“是懦弱!他和杰克斯一样都是懦弱的笨蛋!”少女已经压抑不住哭音。
“他没有选择的余地,只能服从,换作我也不会有勇气反抗直接来自首都的指示。”
“你不一样,你是好人。狄奥他一直以你为荣……”比露迪哽咽了,
“他常跟我说,他的长官虽然是个军人却从不以杀人为乐,就象那次引爆……”

“他才是让我值得骄傲的人,他很勇敢。”特洛瓦的声音有化解不开的疲倦。
他不知道为什么要和她谈论这些,也许因为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所喜欢的女孩。
虽然他们共同珍惜的这个人已经不在世上,然而却因为他拉近了彼此之间的距离。
她似乎还不知道,是谁用自己的身体为她正照料的人挡住所有致命的枪弹。
“其实……”特洛瓦沉吟般斟酌着字句,“是狄奥他……”
“已经很晚了,你需要更多的休息。”正在这时,卡特尔现出身来。
比露迪抬起头看了看他,并未因为那急切试图截断话题而强作镇定的气势感到惊奇。
半晌,她垂下了眼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我听见了杰克斯和先生说的话。”

特洛瓦扭转了视线,只剩下卡特尔站在原地诧异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他终于明白这段日子以来少女拼命沉默工作的力量源泉,他毕竟还是低估了她。
金发的年轻医生在病榻旁慢慢坐下来,露出一脸哭笑不得的表情。
“狄奥会愿意这样做的。”他看见她泪影中的骄傲,“他只是仿效你的榜样。”
“对不起……如果死去的人是我。”特洛瓦语带枯涩。
如果在那次引爆中死掉的话,也许,还能成为对这个小岛有一点贡献的人。
“没有这样的事。”比露迪匆匆地打断他,“只要能够活着,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只要能够活着……
卡特尔似乎想起了什么,从衣袋里取出了一枚小小的东西。
抖落的链子发出轻微碰撞的声音,他的手心躺着一双黄铜色的金属牌。
“它是属于你的,”他说道,“戴着它,这是你生存的证明。”
“我以为已经没有了。”特洛瓦伸手接过来,这份赠物着实让他感到意外。
那是每一位现役军人都必须随时随身佩戴,以证明自己身份的铭牌。
他用指头摩挲着上面的刻字,看得有些入了神,久久没有说话。
相互对望了一眼的卡特尔和比露迪,突然意识到也许会发生些什么,
便只是安静地等待着,任由他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

“特洛瓦·巴顿,这并不是我真正的名字。”他终于开口了。
声音非常轻微,却仿佛好容易下定决心:“我家族的姓是……墨索里尼……”
卡特尔的手禁不住颤动了一下,险些将杯里的水泼出来。
“那又怎么样呢?”比露迪惊疑不定地瞧着他,事实比她能想象的更具冲击力。
“就算在我们村里,同姓的人也很多……”她努力地做出一个笑脸。
“可惜,”自嘲般的笑意浮现特洛瓦的嘴角,那是他们前所未见的充满讥讽的表情,
“正好是你所知道的那个,……墨索里尼。”

先祖引以为豪那好战尚武的血在流传到我祖父这支血脉之前早已衰落,
他只是个乡村铁匠,相反,他的儿子们却继承了这没落了的家族热爱音乐的传统。
那位自小胸怀大志的长子年轻时流浪于国外,曾经立下豪言:
“希望做一个音乐家,奏出宇宙间的欢乐,送走人世间的忧愁!”
我的父亲则在很久以后才离开家乡,他孤身一人游历了意大利许多地方,
最后在那不勒斯成为一位制琴师,和一位作曲家的女儿结婚定居下来。

身处那样动荡不安时势,他终于无法让自己的事业发扬光大。
而那并未能贯彻自己青年时代的理想的长兄却青云直上,甚至成为了国家政府首脑,
即使他的勃勃野心不曾为人间带来欢乐,却给世界遗下无尽的灾难。
面对身居要职的亲兄频频的殷切召唤,父亲虽然不情愿,还是把我送了出去。
毕竟在那场战争导致的旷日持久的萧条中,军校成为年轻人唯一的出路。
那一年我十五岁,带着父亲亲手制作的曼陀铃离开家,就再也没有回去过。
毕业正式授衔的时候,我自作主张使用了母亲娘家那边的族姓。
希望远离这个姓氏带来的福荫,也可能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下去,
作为对那个专断独行地决定了我的命运的人无力的反叛。

这十年里,我的双手已经沾满了鲜血,也许没有资格继续生存在这个世界上。
虽然不曾故意去杀害任何人,在战场上你却永远不会知道所射出的子弹击中了谁。
你不知道他家里有什么人,他有怎样的童年,他的梦想又是如何的。
每一团硝烟下都有生命的流失,而这些都是你造成的。
我只是逐渐明白了,当自己所厌恶的姓氏成为好战和强权的代名词,
单方面的舍弃并不能让我心安理得,我的身上终归还流淌着和那一样的血。
曾经似乎是为了逃避着什么才自告奋勇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小岛上服役。
以为在这里终于可以远离尘嚣,远离战场,远离那些无谓的杀戮。
然而,士兵的命运永远要和战场联系在一起,逃避果然是不能长久的。
虽然如五飞所言,许多时候失败也比让双手玷满无辜的血要好。

“这件事即使在罗马,连我的上司也……事实上这里也只有狄奥一个人知道。”
熟悉的名字,让旧事如潮水般汹涌上心头,再度引出了少女晶莹的泪水。
她只是确定了,这位乐天得近乎绝望的少年,他对长官那贯彻至终的忠诚,
绝对不是为了守护这么一个十数年来让天地色变风云迭起的族姓。
“狄奥曾经告诉我,无论我们是什么人也没有关系,只要相互喜欢对方就足够了。”
“同样地,姓氏又能代表什么呢,只要我们都知道你是好人。”她说。

卡特尔悄悄叹了口气,他开始有些明白,这位看来年少有成叫人称羡的上尉,
为何总是萦绕着一种和年纪不相称的似乎经历了太多事情而缺乏冲劲的郁郁寡欢。
是那些自少强加在肩上的沉重的负担促成了他与众不同的稳重和觉悟吧?
此时此刻的他甘愿打破沉默,主动向不相干的外人吐露心中的秘密,
与其说是对过去的忏悔,更多是由于那压抑已久的寂寞和孤独吧。
远离了故乡,被迫以好战者的身份在异地挣扎求存,却失去了所有的同伴,
飘附无依独自遗留在这样混乱的时世,心身受创,甚至无法把握自己的生死。
过去的朋友变成了敌人,过去的敌人却站到同一条盟线上。
所效忠的祖国在风雨中飘零,战乱纷争的大陆上,未来依然一片苍茫。
无论是作为自己的那个人,还是展现在人前的那个自己,
面对这内外交迫的寂寥和迷惑,所有存在意义只怕都已轰然倒塌。

“特洛瓦,我相信你比任何人更能明嘹自己的心意。对于我们来说,
你只是我们所熟悉的那个特洛瓦,现在并不是我们第一天认识的时候了。”

那时候,公路上还有鸡和羊群,花园里的花也在茂盛地开放。
天空碧蓝如洗,漫山是生气盎然的葡萄田,依傍着遮天蔽日的橄榄树。
而现在,德国人对岛上的管理是越发加紧了,继续留在此地只有死路一条。
可是,即使能够侥幸回到自己的国家,等待他的又将会是什么呢?

“别担心,等你稍微再好些,我们会有办法安排你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谢谢你。”上尉悄然而答。

01/07/2002
31/07/2002

 

Onto: Chapter Thi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