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Twenty
Eight
九月接近尾声,克浦罗尼亚最美丽的季节即将过去。
那是同样晴朗的一个日子,岛民们被德军用机枪驱赶着观看了最后一批行刑。
当密集的枪声响起,那些衣衫褴褛的年轻人在尘土中纷纷倒下的时候,
许多信奉圣者佐拉史姆斯的虔诚村民都垂下眼帘,拼命在胸前划着十字。
比露迪昏厥在卡特尔怀中,五飞铁青着脸,拳头攥得失去血色。
而卡特尔,尽管在行医生涯见惯了生死交集,依然难过地别过脸去。
他全心全意地紧抱着失去意识的少女,内心象被什么贯穿了一般痛得无法自已,
眼前不期然地浮现出那些早已不知所踪的“翡冷翠人”小伙子的笑脸。
他们伤痕累累的身体,只怕也是这样被毫不留情地射穿的吧。
然而有一件事观众们并不清楚,为了节省弹药,行刑者采用了新的方法。
现在他们只准瞄准受刑人的要害射击,以达到迅速致命的效果。
待罪的犯人不需要用黑布蒙起双眼,也没有牧师替他们作最后的忏悔和求赎。
因为连随军牧师和医务兵也难逃厄运,享受了德国人安排的无差别待遇。
所有被俘虏的意大利将士,不论身份军衔都按批次送来即场杀掉。
生前手握重权的高官和无足轻重的小卒彼此躺倒在泥泞窄小的巷子里。
遍地流淌着半凝固的红色黏液,浓重的腥味引来疯狂的苍蝇。
层层叠叠的残骸中还有蠕动的躯体,在炎热的夏季任由它腐烂发臭。
“这绝不是战争,是屠杀,不折不扣的屠杀!”
卡特尔听着黑发友人的喃喃低语,却惦记起奄奄一息躺在家中秘道的上尉。
他没有把握自己数天来的努力是否能挽救他的生命,更不知道这种自以为是的挽救,
对于苟存在这种残酷的时势下的人而言,到底是幸运还是灾难。
一整天,机关枪的声音响不绝耳,掩盖了海潮如诗如歌的朝夕低吟。
德国人孜孜不倦地进行着有条不紊的处决行动,他们参照过去几天的成功做法,
组织了剩余的俘虏接手搬运工作,督促这些人将同伴的尸身搬运到卡车上。
偏远的直接从山崖扔进附近的海中,闹市近地的则堆垒成壮观的小山丘。
然后,上百年历史的橄榄树被拦腰砍倒,卡车络绎不绝地运来了油桶。
尸堆上架起引火用的木头,浇满汽油,仿佛夏季嘉年华会的祭台。
当一切都收拾完毕,浓黑的烟滚滚升腾起来了,烤得过熟的肉发出呛鼻的焦味,
再顺便在那些筋疲力尽的搬运者们被汗水湿透的太阳穴上补上一枪,
让他们肮脏的尸身和正在熊熊火堆中燃烧的肢体滚落一起,成为整个祭礼的高潮。
这些自命伟大的人在异域创造了历史,现在又亲手让历史化作炽热的灰烬。
灰烬消散于风中不留痕迹,流言却象瘟疫一样在岛上散布开来。
有人在夜间看见了亡灵,他们徘徊在荒野和海旁,面向大海的方向哭泣。
而教堂的僧侣们则敬畏地发现,在圣柩安睡了好几个世纪的圣者佐拉史姆斯,
那尊贵的法体竟然源源流出血色的泪,在颊边积聚成暗红的水池。
克浦罗尼亚自此完全落入德军手中,岛上再也看不到一个意大利人。
没有了歌声,也没有联欢会,粮食继续短缺,到处都是凶神恶煞的巡逻队。
大家提心吊胆地过着日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厄运就会降临到自己头上。
杰克斯和另外一些游击队员再度下落不明,也许已经趁着夜色成功逃亡。
比露迪现在留宿在拉梦妮家中,每天早上红肿着眼睛过来诊所帮忙。
这当然并非照顾那还少不更事总是思念母亲而啼哭的女孩所致。
她的上司也无心细问,因为他们有更重要的事做,比如及时将染满污血的纱布烧毁。
在这样日渐艰难的困境,雨云般厚重苦闷的空气飘散四周,萦绕着宿命的荒废。
唯一叫卡特尔欣慰的是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巴顿上尉的病情终于有了起色。
持续不断的高烧在第五日黎明时分退去,他重新苏醒了过来。
***
希洛双手枕在后脑安静地躺着,有些落寞地注视着头顶的天空。
触鼻是退潮后所遗留的贝类和海藻散发的腥臭味,但他毫无感觉。
他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有多久没有这样仔细地看过这片蔚蓝明朗的天了。
因为接连不断的任务他一直留在后方昏暗阴凉的总部,不曾离开半步地拼命工作着。
这当中曾经发生了数不清的可怕事情,时间却有如凝固了一般过得缓慢非常。
而这些数不清的事情更在日复一日凶猛地咬噬着他早已溃不成形的心。
他痛恨自己的拙言和谨慎,让他竟找不到可以分担的人。
他闭上眼睛,想象阳光从斑驳的叶间泄漏下来,所形成的耀目而美丽的金黄色。
正如他所倾慕的少女那飘逸的长发,几乎还能让他闻到发稍的清香。
他无声地笑了,事实上,自从最后一次在温拿家聚会之后他就再没有机会见到她。
而如今更没有见面的资格了,如今的他想必和恶魔并没有区别。
尽管越是这样踌躇,他越是斩不断对她的思念──
许多无眠的夜晚,她那带着体谅的笑脸在回忆里更加清晰。
当一切尘埃落定得以从繁重的军务中脱身,他鼓起勇气开始寻找她的踪迹。
但是那熟悉的村落已经被炸成一片废墟,连路也没有了。
他找不到人询问,道上的村民看到他的军车就迫不及待地躲得远远的。
他现在是他们的敌人,不会有谁愿意告诉敌人自己同胞的下落。
他只能渺无目标地走着,象当初他们一起外出兜风那样,一边安慰自己:
或许她早就安全疏散,现在正和那个她最亲密的女友在一起;
或许她那出海失踪的哥哥也已经回到家中,与她共聚亲情不再分离;
她是那样地受大家欢迎,无论如何村子里总有能够帮得上忙的人。
浪花涌来,发出单调的声音,将平整的沙滩抹得仿如镜子表面一样熠熠生辉。
希洛眺望着远方那片近乎虚无的蓝,心情就象海面似地平静无波。
他只是有些微失落,不知道还有没有一天能和她再度相逢。
也不知道她是否会原谅他和他的同袍给这个美丽的地方和人民带来的灾难。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他已经为自己的将来做出了最后决定。
这样想着,有什么异样的光芒在这年轻军官冷漠的眼神里一闪即逝。
战斗、服从命令和完成任务,是支持一个士兵活下去的全部理由。
在这样的信念熏陶下被培育成人材,他对工作的忠诚度和效率无瑕可击。
但这些锲而不舍的努力,结果只是证明了他所恪守和他所信仰的东西完全冲突。
他的尊严不允许他一再违背自己的感情行事,就象他的档案里不允许存在任何污点。
然而,他一直以来执行的命令无一不是必须压抑他内心的反抗才得以完成。
任务和自己的感情,两者只能取其一,这大概也是军人的命运。
既然当初是自愿选择从戎这条路,他便再也无法回头。
命令也好任务也好,当这些让他他深信不疑的理念崩溃了的时候,
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转向战场去找寻生存的意义,或者有幸体面地葬身于战火,
以赎还那些同样身为士兵,却不得以死在自己手上的朋友们未竞的心愿。
他不能继续忍受这种想法的煎熬,也无法再心安理得地留在这个地方。
以生人作为祭礼的狂欢庆典刚刚结束,在没有惊动任何人的情况下,
尤尔上尉将三年来的管理日志整理上缴,然后正式递交报告申请向外调派。 “让我到战况最激烈的前线去,无论哪里都行。”他着重补充。
“与其在这种毫无作为的小岛耗费青春,倒不如在帝国最需要的地方燃烧生命。”
萨斯曼上校赞许地拍着他的肩膀,语气一如既往地亲切得仿佛叫人尊敬的慈祥父亲。
这年轻人义无反顾的自愿奉献,无愧于他自军校以来着力对他栽培的心血。
“你的要求很快会得到满足。”他接过申请信,微笑说道。
希洛站起来掸去军服上的沙土,上校手心的余温仿佛还遗留在他的肩上。
他回过头,最后看了一眼逐浪而至的水花,苦涩地想着: “也许以后……再也不可能见到这样宽广无垠的水面和天空了。”
而在离去之前,他还需要履行某个在很久以前立下的诺言。
***
温拿诊所的负责人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尽可能心不在焉地垂着眼帘。
好几个全副武装的纳粹士兵正在他周围忙碌而好奇地四处张望。
他们翻箱倒柜,在小小的屋子里楼上楼下折腾了大半个小时依然乐此不疲,
虽然已经确定要搬走一些银制的餐具、几个烛台以及衣柜里看来质地很好的外套。
大概还是觉得这样的收获过于贫瘠,于是意犹未尽地希望有新的发现。
可惜这些务实的人对堆满书桌的医学辞典并没有表示出太大兴趣。
而简陋的药橱里那些空有其表的瓶瓶罐罐更让他们嗤之以鼻。
这群不速之客踩着满地的纸张,更加仔细地检查了书房的每个角落。
当中一位对书架观察良久似乎是长官的人终于发现了夹层里搁着的琴匣。
他从里面翻出了一具漆工优良的小提琴,兴致勃勃地搭起弓弦试着拉了几下,
看来非常欣赏它的音色,紧绷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卡特尔拘谨地绞着手,似乎想说些什么,然而他的视线首先被比露迪吸引住了。
那忠心耿耿的助理正踏在厨房那块擦脚垫上,仿佛无所适从似地盯着他。
卡特尔抿紧嘴唇毫无表情地回望了她一阵,终于什么也没说。
直到这些严厉的搜查者顺手牵羊取了两个衣箱,装载本次出行的战利品扬长而去,
两个人还是事不关己地沉默着,知道他们仍旧会再度登门拜访。
21/06/2002
04/07/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