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Twenty
Seven
手术次日傍晚,特洛瓦终于第一次张开了那双幽绿的眼眸。
让一直焦虑地守候在旁的卡特尔难以忘怀的,是他那超乎寻常的平静。
对于自己的侥幸生还,对于自己身处异地,上尉并没有表示过多的惊诧。
在撑起身体的企图失败之后,他只是费劲地对出现眼前的熟悉脸孔露出了笑容。
然后他轻轻蹙了一下眉头,清醒的代价便是要面对不断袭来的肉体上的痛楚。
卡特尔松了口气,拉过一只枕头协助他躺得更舒服些。
毕竟是身体健康强壮的年轻人,为恢复的可能性增加了更多希望。
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即使是目前的状态也容不得过度乐观。
况且自己蹩脚的治理手法也正让他的身体无端承受更多的创伤。
“我明白这会很痛,可请你忍受。”那显得有些疲累的大夫抱歉道。
“你断了好几根肋骨,有些是我弄的,为了将留在胸膛的弹头取出来。”
特洛瓦眨了眨眼睛表示理解,他还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
“另外,我得向你道歉。”
“道歉?”伤者的脸上首次出现了不明所以的神色。
“我擅自拆取了你曼陀铃上的弦线来用,好辅助肋骨的接合。”
“全部八条都用上了,因为我找不到别的替用品。”
“而且我知道狄……我知道你曾不问自取偷用了我珍藏的手术线来拉琴弦。”
“我只是将属于我的东西拿回来。”卡特尔一口气义正词严地指责道。
“噢,”特洛瓦闻言苦笑着呻吟了一声,“是我的错。”
那总是急于邀功的勤务兵,再次因为淘气给他惹上了麻烦。
“等伤口愈合后,你还得到有条件的大医院进行手术将线拆除。”
“那些伤疤也许会很难看,原谅我没法做得更好了。”
那尽责的大夫继续谆谆嘱咐着,他其实并不知道再说些什么才合适。
只是单纯地认为无伤大雅的谈话有助于转移对伤痛侵袭的注意力。
“如果可能,这将是我宝贵的记忆。”特洛瓦却淡淡地回答。
也许是虚弱的关系,他的声音轻微无力,和过去的沉静自信不尽相同。
然而已经足以叫那金发的年轻人语结,难堪地沉默了下来。
同样喜欢斟酌字句的他,当然明白这轻描淡写的“如果”包含了怎样的意义。
面对一个随时有着死的觉悟的人,任何安慰都是徒劳而不恰当的。
但至少激发了他坦白的勇气,无需再勉强地忌讳些什么。
“对不起,”于是卡特尔说道,“你的兄弟,他们全都死了。”
“是的,我知道,他们一直坚持到最后。”现场唯一的幸存者从容得几近淡泊。
“你中弹的时候狄奥的身体刚好覆盖在你上面,似乎因此而挽救了你。”
“不是刚好,是确切地……他想救我。”
“如果一定要死,我希望死得象个军人,不逃避,勇往直前的军人。”
狄奥,难道我就没有资格成为勇敢的士兵么?
特洛瓦闭上眼睛,苍白的脸上浮起一丝凄凉的微笑。 卡特尔垂下头,放弃了扮演一个开解者的尝试,他终于理解到,
这年纪和自己相仿的上尉,如今正默默承受着的远比他们所能了解的更多。
作为旁观者,也许能替他治愈肉体上的伤痛,但心灵的创伤,
那些发自内心深处源源不绝的哀恸和悲伤,他无能为力。
比露迪将客厅收拾成临时的看护房,就安全而言这是不智的做法。
然而为了特洛瓦的健康着想,他们只好铤而走险。
***
黎明时分,引擎的咆哮再度撕裂了乡间的宁静。
温拿诊所里一阵骚动,被惊醒的医生和助理都慌乱地披上衣服冲出来。
他们相互看了一眼,又小心地隔着窗帘观望,心头涌起一股听天由命的悲壮。
然而那些德国士兵似乎有备而来,荷枪实弹地径直便扑向村中某幢民房。
稍倾,不远处传来兴奋的吆喝,还有子弹哗啦哗啦上膛的声音。
骚动渐渐移近,借着朦胧的晨曦可以看见闪亮的钢盔下那些影影卓卓的脸。
人群中一个头缠纱布村民模样的人被五花大绑连推带扯站也站不稳。
当他们从门前喧哗而过之际,包围圈里那个瘦弱的身影清晰可见。
一瞥之下,卡特尔不禁哑然而立,比露迪更是大惊失色。
比邻而居这许久,他们从来没想到这家的男主人也是游击队的一分子。
“妈妈,”一个小小的人儿揉着惺忪的睡眼跌跌撞撞地跟在了队伍后面。
“拉梦妮!”同时被拽拉出来的妇人发出悲怆的呼唤,“快走──”
对她的挣扎有些吃不住劲的士兵们于是举起枪,恫吓般瞄准了尾随而至的女孩。
“快跑,到医生家去啊!”那尽职的母亲豁出去地高喊,“妈妈会回来的。”
比露迪再也忍不住了,她不顾一切地拉开门飞跑出去,越过那些嚣张呐喊的士兵,
在挥舞的枪口下拉住那个无所适从地啼哭的孩子,一把将她抱起来。 她不敢回头,便径直冲进那户已被扫荡得支离破碎的人家,狠命将门板顶上。
临关门的一刻,她看见敌人的枪口已经抵在那妇人的头颅。
颤抖不止的她慌忙将拉梦妮的小脸埋入自己胸膛,顺势捂住她的耳朵。
“砰!”一发清脆短促的爆裂,震动过后,一切都回复了平静。
连那纷扰踏乱的脚步声,那远去军车的引擎声,那慌乱的哭喊声,
各种噪声都仿佛变得不真实,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妙的安宁。
卡特尔谨慎地关上门,拉好窗帘,留神侧耳倾听了一会。
再狠狠闭上有些发热的眼睛,尝试让汹涌澎湃的心潮平复下来。
然后他回过头来,视线对上了角落里那双哀伤欲绝的眼眸。
他听见眼眸的主人说道:“等我有了力气行动,请让我离开你的房子。”
卡特尔僵直地站着,默不作声地盯着他,脸上渐渐蒙上一层愤怒的表情。
“我不愿意牵连你们,如果要死,我一个人就够了。”
特洛瓦无视他目光里的责难,吃力地补充道,他的额上已经因为痛楚冒出汗来。
“这是我的地方,”卡特尔生硬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人约束。”
这文雅温善的年轻人再次祭出了他那令闻者色变的倔强脾气。
***
虽然没人知道为何竟走漏风声,淳朴的岛民绝不会为些微悬红就出卖自己的同胞,
但是德国人却以搜捕残余武装势力的名义,堂而皇之地开始对民居的掠夺。
卡特尔不得不将伤者转移到厨房地板下过去供政治犯匿藏的秘道里。
餐桌下的入口随时可用擦脚垫遮盖,通风设施则面对后山悬崖,
一切安排都简易而切实可行,没有破绽值得抱怨。
搬入秘道的第二天,伤重的特洛瓦开始陷入了昏迷。
他的耳边传来一阵嗡嗡的声音,仿佛从云端送来似的捉摸不定。
那并不是飞机的声音,而是一些虫子飞过的声音,不规律而极微弱。
那些琐碎的声音在回响,在眼前盘旋,又消失在黑暗的角落。
身旁硕大的圆盆里盛载了为降低他身体的热度而权当酒精使用的葡萄酒。
晶莹清澈的液体不时轻轻摇曳,倒映在天花板上好象红色的灯影。
又仿佛炎热夏天躺在沙滩上透过太阳伞所看到的烈日。
只是这一切他丝毫看不清楚,他只感觉阵阵的昏眩和疼痛。
比露迪显示出最大的耐性和关爱,几乎不眠不休地照料着他。
用药绵湿润他干涸的双唇,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定时替他注射生理溶液。
卡特尔默默地从旁指点,毫无保留地将聊以维生的医学知识教授给她,
有时也疑心她正用另一种方式来倾注自己本应留给另一个人的关怀。
然而既然这些是一个护士应尽的本份,他亦不愿意深究。
只是这些努力并未能让巴顿上尉的病势有所好转。
他挣扎在高热带来的幻影和重听中,眼前总有好些模糊而扭曲的轮廓在晃动。
“卡瑟琳……”他呻吟着,开始神志不清了。
比露迪求救地看着卡特尔,然而后者徒然地翻着辞典也无计可施。
最后他将那具失去琴弦的曼陀铃从古旧的粗布背囊里取了出来,
将它搁在最钟爱它的主人身边,让他软弱无力的手指得以轻轻握住它修长的琴颈。
感受到那冰冷而光滑的触感,濒死的年轻人脸上似乎掠过一霎的微笑。
这段期间,诊所里酒精和可以代用的酒储存量急速下降。
卡特尔权衡再三,终于亲自出门向久未拜访的黑发友人求助。
五飞正辛勤流连于镇上酒吧,虽然商铺都被搜刮殆尽没有值得消费的东西。
他只是为了更方便将仔细收听到的广播新闻和相熟的村民交流心得。
“整个意大利第十九师都倒戈加入了铁托领导的游击队。”他大声宣布。
旁听者都鼓起掌表示喝采,虽然未必每个人都理解这则消息说明了什么问题,
他们只不过发自内心地以最朴素的行为对一位异乡人所表示的喜悦表示尊敬和支持, 因为他在许多无家可归的村民的安置问题上曾无私地花费了极大心血。
得知友人的烦恼后,这位以东方人特有的精明头脑傲视同行的前度水产批发商,
慷慨地将家中仅存几支年份优秀的本地特产葡萄酒全部拱手相送, 尽管为备不时之需他已经将它们珍藏了好长一段时间。
他没有仔细盘问当中细节,只是轻轻拍了拍卡特尔那日渐削瘦的肩膀:
“尽你的能力,不要过于难为自己。”
17/06/2002
19/06/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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