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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 花 夕 拾  
The Legend of Cephallonia

 

作:Noin

§ Chapter Twenty Six

大门“砰”地被撞开,闪入一个人影,顺势又将门扉踢掩。
这银发的人正用双臂竭力地托抱着什么,急促地喘着气仿佛已经筋疲力尽。
“我一路跑过来的。”只听他简短地说道。
“杰克斯?”是久未在此地露面的游击队领导者,或者说前度领导者。
然而温拿诊所的两人似乎还没从臆想敌人的巨大冲击中恢复,
他们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杰克斯也不多言,径直小心翼翼地靠近厨房正中那张巨大的原木流理桌,
利索地扫落了杂物,将臂弯中那具沉重的东西珍惜地平放到桌面上。
僵立在旁的比露迪迅速掩住嘴,好容易才抑制了几乎爆发的骇喊。
那是一具血肉模糊的人体,和日间所见卡车上那些堆积如山的尸骸全无二致。
它是那么衰弱而松弛,非常安静地躺着,仿佛只在休息,却毫无生气。
“是你们家的上尉,我在山顶的旧修道院找到他的。”
杰克斯轻声说明,他的衣服染着大片的黑色,全是未干的血迹。

金发的年轻医生不禁皱起眉,目光里带了些责难的神色。
他留意到对方使用了“找到”,而非“发现”或“碰见”之类表示偶然性的字眼。
诧异这戴罪的年轻渔人竟冒着危险从成千上万横死的尸堆里特意翻出他的旧敌,
不但强行打扰了死者难得的安眠,更使得他被迫摒弃他的同伴们。
“五十多个人只剩下他,”杰克斯补充道,“好象还有气息,我不确定。”
“他还活着?”卡特尔重复了一句,连忙难以置信地趋上前去。
比露迪仿佛突然醒悟过来,匆忙冲过去将厨房的门牢牢关紧。
然后将背脊靠在门边,以敬畏的目光久久凝视那经已不成人形的上尉。
“山上有好几处处决的地方,我全看过了,所有的人都……”
那开始按耐不住激动的声音嘎然而止,杰克斯把他的愤慨生硬地压了回去,
因为他看见身旁少女眼中突然闪现的异样的光彩瞬间黯淡下来。

卡特尔粗略地检查了上尉的伤势,他甚至不敢动手去触碰他的身体。
那上面竟然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与其说他还活着倒不如称为尚未死去比较合适。
最后他犹豫了:“没有用的,现在把他杀死或许会更仁慈……”
杰克斯闻言垂下头,几番奔波,他所能找到的唯一一个生存的人竟也不复希望。
“救他,求求你,”一直沉默不语的少女突然哀求道,“做点什么也好。”
“比露迪,”卡特尔转过身去,无奈地向她解释。
“我不是正式的医生,我没有外科手术资格,而且这里连基本的设施也没有。”
“没有手套,没有工作袍,没有消毒水,没有血浆袋,没有青霉素,”
“也没有透视仪器,他的伤太重……”

“救他!”比露迪截断了他的话,爆发似地尖叫道。
屋内的两个年轻男子不禁面面相觑,惊愕于她这没来由的固执。
她的声音嘶哑,一双饱含泪水的眼睛充满了怜悯和悲伤。
她期待地望着她所敬仰的大夫:“你是医生。”

***

屋里所有灯具都收集到厨房,窗口用厚实的布遮封起来以免泄露光亮。
炉膛里重新燃起了柴火,大口径的器皿都排列在旁,以便随时提供热水。
封闭严实的空间里弥漫起浓烈的酒精味道,气氛显得份外压抑。
卡特尔身上围着女助理下厨用的围裙,狠狠灌了一口红酒权当替自己壮胆。
酒是上次聚会喝剩下的,注重仪表的他平常当然也会抗拒这种不伦不类的打扮。
打开一直视若珍宝的手术包,点齐道具,他开始为伤者剪开被血浆硬的衣衫。
纤维和布屑如丝褛飘落在脚边,在桌下铺出一地琐碎的红黑,被比露迪轻轻扫去。
然后,有什么闪亮的东西连着链子从颈项上滑落下来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好奇的金发大夫于是俯下身去将它捡起,稍微眯起眼睛仔细端详。
那是一枚形状方正的铭牌,由两块金属接合一起,在灯下泛着黄铜色的光芒。
上面压铸着小串看不懂意义的数字,还有排列成好几行的字母。
卡特尔认出其中一行,因为它们拼成了“特洛瓦·巴顿”这样一个名字。
他突然明白了这是什么,连忙小心翼翼将它取下来,顺手藏进围裙的口袋。
在生者对死者连一支钢笔也不放过的搜刮中,这小东西不知为何幸运地被遗漏。
可以确信的是,那些贪婪而狂暴的德国人并非出于道义而将它忽视。

比露迪挽起衣袖端来托盘,脸色和盘中准备好的酒精绵球差不多。
她知道那块牌子,狄奥曾经玩笑似地告诉她说那东西只有死人才派得上用场。
棉花和备用净布渐渐用尽,好容易将身上的血污清洁完毕,卡特尔已经满额是汗。
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独立进行正式手术,却没有任何可以依赖的条件。
强忍着心中的不安,他尽可能轻巧地操作起经过消毒的探针和镊钳。
那些触目惊心的伤口露出来了,它们苍白地大张着,仿佛婴儿嗷嗷待哺的小嘴。
然后他惊讶地发现,留在胸膛几处足以致命的弹孔竟然比想象中要浅。
比露迪已经忍受不住出门打水去了,于是他欣喜地指给无事可忙的杰克斯看。
“也许有希望。”他勉强笑着说,希望对方能回赠他足够的信心。
那疲倦的银发年轻人似乎想起了什么,踌躇了一下才回答道:
“找到他的时候,那勤务兵的身体正压在他上面,或许这样碰巧为他挡住了子弹?”
卡特尔若有所思地擦去额头的汗水:“狄奥吗?”
他的心仿佛被什么紧抓住似地,漾起一阵无以名状的抽痛。

德国人也终于干疲累了,才将这许多一下子处理不过来的尸体暂时扔在原地。
同一天死去的人实在太多,谁也不知道在那之前或者之后发生了怎样的事。
如今,狄奥·麦斯威尔是他们所认识的“翡冷翠人”中第一个确认身亡的成员。
忧虑的两人于是心照不宣地交换了视线:“或许继续隐瞒着她比较好。”
即使现在每个人都清楚在战争里,不确定生存等于死亡。

比露迪送过来新的热水,她忙进忙出,却至今一句话也没说过。
“过来帮忙,”卡特尔打起精神向她招呼道,“我需要你。”
“想成为医生,现在是最好的实习机会。”他特意语带轻松地补充。
徘徊在这样一触即发的绝望边缘,无论如何也要让她充实起来不能垮下。
“首先是生理溶液,糖和盐水的比例我以前教过你了,还记得吗?”
少女闻言点点头,一边背诵配方一边开始张罗配制需要的工具。
她搅拌的手微微地颤抖着,看得出她也在尽力保持镇静。

卡特尔悄悄叹了口气,将注意力集中到自己的困难上。
医学院实习课教导的方针计划在工具药物贫缺的状况下几乎都不适用。
想不出更有效的麻醉方法,只能通过计算时间酌情注射吗啡。
伸手取过装吗啡的盒子,上面军需品的标签还没有撕去,他忍不住苦笑了。
假公济私苦心为温拿诊所收集的药物,到头来却使用到自己身上──
如果让特洛瓦知道,必定也要哭笑不得吧。

杰克斯悄悄走出去坐到屋檐下,全心全意地守着那扇紧闭的门。
夜深了,明朗的月光照不着的地方是漆黑一团,将他完全隐蔽在树影中。
他并不胆怯面对死亡,长期的游击队生活使他对此早已习以为常。
然而,如今门后那为挽救将逝生命而进行的战斗却让他无端地打心底感到震撼。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手枪,那还是上次意大利士兵支援他们的武器。
他有刹那不顾一切的冲动,希望能将那些被弃尸荒野的悲惨战友好好掩埋。
今晚独自上山冒险,也是为了寻找某个人的踪迹,以便有机会替她减轻伤痛。
因为他完全明白默默忍受思念心爱的人的煎熬那种无望的滋味。
然而他理智地克制了这种情感,换了个便于行动的姿势坐着。
尽力保护屋里手无寸铁而忙碌的人,是目前更应担负的实际的重任。

大路上传来引擎的咆哮,一辆德国军车缓慢而确实地沿路驶来。
三个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恐惧仿佛一股冷意,自下而上侵蚀着身体。
他们留神倾听着,直到它慢慢远去,消失在无边的黑暗中再也听不见声音。
只剩下猫头鹰凄厉的号叫回荡在密林,回应那带着海潮味道掠过的晚风。
空气里,不知什么时候增添了一丝秋天的气息。

***

当海天交接的地方露出第一线朦胧的曙光,照亮那混沌无边的水面,
卡特尔也完成了所有他能记得的课堂导师曾教授的步骤。
只是,杰克斯再没有时间去履行他整个夜晚耿耿于怀的心愿,
因为辛勤的德国人已经再度开始了他们的清理工作。

10/06/2002
14/06/2002

 

Onto: Chapter Twenty Sev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