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Twenty
Four
仿佛是行动的讯号,早已准备就绪的兵士们立刻利索地推倒身前的挡板。
从那不起眼的遮掩物后面,一长排擦拭得锃亮的轻机枪暴露了狰狞的真面目。
直到此时此刻,德国人才确切地撕去了最后一层伪装,即使它蹩脚得不值一提。
伴随着迅猛而联绵不断的咆哮声,无数条抛物线由黑洞洞的枪口喷涌而出。
仿佛许多嗜血的火舌,交织成一张缜密的火网欢快地追逐着因为痛楚而舞动的人体。
将那些无处可遁的牺牲品尽数纳入网中,取而代之的是一团团灿烂的血花。
枪手们漫不经心地对着场中来回扫射,奢侈地消耗着在战场上弥足珍贵的弹药。
仿佛所瞄准的并非人类脆弱的血肉之躯,只是训练演习常用的枪靶。
尽管这些毫无抵抗能力的靶子正痛苦地扭曲着,挥舞着臂膀发出激烈的喊叫。
甚至最大限度地伸展开已经跪倒在尘嚣中的身体,以便迎接一个迅速有效的死亡。
不时有细碎的血肉飞溅到破墙上,在污糟的砖壁绘出意义不明的图画。
只是,当射击的命令响起时,
没有人看见,即使是目光最敏锐的士兵也没有察觉,
在这最后一瞬间,在这短暂而致命的混乱中,
当那密集的子弹仿佛狂风骤雨般毫不留情地朝受害的人们横射过去的时候,
狄奥突然往特洛瓦的方向踏过一步,挺起胸膛挡在了他面前。
仿佛被什么东西猛然推了一下,子弹立刻穿透了他的左肋。
一丝麻木的感觉不受控制地沿着伤口扩散开来,他咬着牙一个趔趄狠命站直了,
用整个背脊承受了余下的枪火,让它们在自己身上炸开数不清的血洞。
然后,藉着那巨大的冲击力一把抱住他的长官,用身体的重量将他狠狠撞击到地上。
这出乎意料的行为,竟连一向敏捷的特洛瓦也来不及作出反应,
在战斗耗尽了心力的他早已决定和其他人一起平静地接受已成定局的命运,
而这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身躯也容不得他再进行任何无谓的反抗。
即使连狄奥自己,亦无法理解到底是怎样的念头驱使他做出如此举动。
他没有看见随着他破碎的身躯歪倒在地上的特洛瓦怎样睁大了惊愕的眼睛,
也没有知觉这位被他压在身下无法动弹的长官依然奋力支撑起来试图将他推开。
射击的火力非常迅猛,疯狂的声音在耳边呼啸,时间就象过去了好几个世纪地漫长。
他仿佛又回到了初次参战时硝烟滚滚的战场,火焰在天空飞舞映照出熊熊红光。
浑身浴血的苏洛徒劳地向他张开双手,仿佛受伤的野兽呼嚎着他的名字。
“我来了。”狄奥呢喃地回应道,脸上现出微弱的笑容。
这是他留给世界的最后一句话。
在倒下去的一刻,特洛瓦的视线毫无防备地对上了天空的烈日。
他感到难以呼吸,仿佛躯壳被突然掏空了一般,那猛烈的阳光叫他晕眩。
他的后脑重重地撞上晒得坚硬的泥地,地上短小粗糙的草根划破了他的脸庞。
尽管如此,他依然清醒着,清醒得有如初春透明的海水。
可是他无法思考,无法象以往那样冷静地将一切置之度外地思考,
他不能理解如今充斥在自己脑海里的是一种怎么样的感情──
到底是愤怒、是哀恸、是怨恨、是绝望,还是其他的什么可笑的东西。
他只是实在地感觉到,如今那全心全意覆盖在自己身上业已失去生气的人,
是过往许多快乐和艰苦的日子里,曾如亲兄弟一般和他形影不离相互友爱的少年。
而那些他舍命为他挡住的子弹却穿透了他的躯体,尖锐地插入了自己的胸膛。
它们就象一把锋利无比的刀,将他完全撕裂,而刀锋上还残留着那少年的鲜血。
可是他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任何肉体应该感觉到的疼痛。
他只是苦涩地发自内心地笑着:“你看你身子这样单薄。”
“……我早叫你多吃一点的……”
“狄奥……”
***
“比露迪,你没事就太好了。”
卡特尔疲倦地倚靠在门边,衰弱地向着同样憔悴的少女笑了一笑。
自从她跌跌撞撞地跑回家后,他已经如释重负般将同样的话重复了好几次。
两个人在漆黑的厨房里沉默地相对而坐,在无穷尽的等待中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整夜都有德军的车队在屋外疾驰而过,那凄厉的引擎声音叫人心惊肉跳。
战斗是确实地结束了,如预期那样在短短一天之内悲惨地降下帏幕。
然而那些参加战斗的人,那些他们所熟悉的第三十三炮兵团的年轻士兵们,
却仿佛朝阳乍现时从地面上蒸发了的水汽一样,彻底地消失不见。
有人说他们已经战死,也有人说他们会被送往大陆的集中营,
然而从邻近市镇回来的村民带来了更可怕的消息,仿佛流言逐渐在四周流传开来。
在那里正展开残酷的搜捕和处决,无论他们选择投降还是选择抗争到底。
早晨从大路经过零星的囚车,挤满了褴褛的浅蓝色军服,但都是些陌生的面孔。
“我再出去看看,你守在家里哪里都不要去,好吗?”卡特尔站起身来。
清晨的阳光勾勒出他寂寞的身影,湛蓝的眼睛蒙上了一层黯淡。
比露迪下意识地捏紧了裙子,她点点头算是回答,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卡特尔读出了她眼里那些微的期待,努力地还了她一个鼓励的笑容。
他也许永远都不会想到,此刻看起来那么旁徨无助的少女,
却是比任何人都更早更自然地,接受了某些他们稍后要用更多的勇气去接受的事实。
遥远的山下,被炮火毁坏的建筑物所冒出的余烟依然缭绕未散。
而太阳已经越升越高了。
***
一切终于重归安静。
五十多具数分钟前尚且活生生的躯体,如今已成为凄惨的尸骸四散横卧。
那些经验丰富的刽子手满意地搁下了枪,顺手擦去额上因为酷热渗出的汗。
他们点燃香烟,仿佛松了口气似地享受了一阵,便各自走向布满弹痕的空地中,
粗暴地用脚翻开那些依然鲜血淋漓的身体,继续搜索死者之前不自愿缴交的值钱东西。
无论那是一枚不起眼的钱币,还是一只足以显赫家族历史的怀表。
希洛掏出配枪,漠然地跟上前去,军靴踏在干燥的沙土上,发出细微的声音。
他知道为了保障丰裕的补给,充份利用受害者的遗留物是天经地义的行为。
而小心谨慎更是他们一贯推崇的美德,尤其是身为胜利者的时候。
他摘下军帽,垂头巡行于斑斑血迹之间,寻找着尚未完全断气的人。
在他们额头补上一枪,让那些可怜的年轻人早些脱离垂死挣扎的苦海。
不知道出于怎么样的一种心情,他突然希望可以最后再看一看他的朋友。
趋近了血泊中那两个重叠在一起的熟悉身影,希洛稍微蹲下身去。
他仔细看着,莫名地有些羡慕,羡慕他们在慷慨赴死的途上能一如既往地保持亲密。
然后这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纳粹军官扬起了眉头,脸上瞬间写满了难以置信。
他警觉地朝四周迅速张望了一下,但并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的举动。
于是他屏住了呼吸,更谨慎地凑近了一点那位他原以为已经死去的上尉。
后者微闭着眼睛,淌血的脸庞流露出一丝平静,是他毕生难忘的神情。
他的唇动了,他在说话,那梦呓般的话语几乎低不可闻。
然而希洛听见了,清楚地听见了,他的声音轻微却难以违抗。
那并非出于一个囚徒的乞怜,那是他对他郑重的要求。
“杀了我。”
“把我杀掉……”
希洛猛然站直了,仿佛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似地不由自主的颤抖。
他下意识地将枪口瞄准了脚下,扣着扳机的手指却僵硬得不听使唤。
他想哭,可是无法抑制的笑意迅猛涌上心头,逼迫他忍不住要大声呐喊。
他看见了伏在上尉身前一动不动的少年,那被鲜血浸红的衬衫灼痛了他的双眼。
火辣辣的太阳烤着他湿透的背脊,仿佛要将他体内最后一滴水份榨干。
一丝险恶的神色爬上希洛紧蹙的眉间,他扬起臂,用尽力气扳响了手中的枪。
火星飞溅,弹头在离那呼唤死亡的年青军官头部不远的地面蹦跳着跃起来。
希洛径直回身朝等待在场外的吉普车走去,不由分说粗声命令道:
“开车!”
驾驶员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车速,生怕过频的颠簸会遭来身旁上司的迁怒。
总是冷漠得不近人情的尤尔上尉一语不发地直视着前方,脸色比往日更为晦暗。
恰到好处的速度带起了凉爽的风,那对于滚烫的身体是非常舒适畅快的感觉。
可他的大脑却是一片空白,仿佛有无数分辨不清的声音在轰鸣。
途经山腰的分叉路口,上尉的车队凑巧地和其他行刑者的队伍相遇了。
刑场分配计划极为有效地利用了岛上许多开阔地,使得彼此的任务互不干扰。
领路的卡车却取道这条特殊的路线,以便沿路向同僚炫耀自己最先完成任务的光荣。
挤得密密麻麻的载重军车混杂着腥味和硝烟味,从身边联绵不断地驶过。
穿着浅蓝色军服的战俘平静地从车厢跳下,缓步走向他们生命历程的终点。
人群外围掠过一两张熟悉的面孔,是他那些正在执行同样命令的下属。
他们阴沉着脸,向昨日曾真切地彼此珍惜的朋友行最后的注目礼。
希洛放弃似地闭上了眼睛,试图将一切通通隔绝在眼帘之外。
他相信自己并非军中唯一一个为着完成如此艰难的任务而痛苦的人。
可是,即使因此而崩溃又于事何补呢──
战争中,没有所谓私人感情的位置存在。
***
特洛瓦费劲地呼吸着,努力要维持他那渐趋虚弱的清醒。
现场弥漫着可怖的血腥气味,让他想起童年时无意闯入的屠宰房所散发的味道。
他听见希洛匆匆离开了,他的吉普车抛下了其他同伴率先驶上大路。
那些顺利完成任务的行刑者也迅速收拾了武器,带着战利品纷纷登上卡车。
他们一路嘻笑喧哗着远去了,遗留下一片漫无边际的死寂。
太阳继续慷慨地贡献着它的热量,苍蝇和各种飞虫也循风而至。
它们一边兴高采烈地起舞,一边贪婪地享受着这难得的丰宴。
这濒死的年轻人宽容地倾听着这些旺盛的生命力极尽所能发出的嘲笑声音。
从自己身上澎湃涌出的红色液体正缓缓地流过地面,和同伴的血河溶汇在一起。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这巨大而深沉的湖泊之中,静静地感受着那温润。
那温暖的感觉慢慢冷却了,他的意识也在渐渐地散离,
甚至感受不到平卧在他身前那少年的体重对他受伤的胸口所造成的沉甸甸的压迫。
他那和肉体同样疲惫的灵魂正崩离释散,要飞向那无垠的蔚蓝色的虚空。
天空是如此美丽,就象那他们曾经多少回依岸而歌的海洋。
13/05/2002
24/05/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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