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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 花 夕 拾  
The Legend of Cephallonia

 

作:Noin

§ Chapter Twenty Three

太阳从海面姗姗地露出圆脸,又一个美丽的清晨降临了。
通往村后密林的大道,树叶喧哗着在车痕交错的地面投下斑驳的影子。
无数粗大的枝干从林中伸展到路面,编织出一张延绵不断清凉的天然棚帐。
然而在这幅翠绿的帐幕下却有些叫人难以忽视的东西,与这美丽的环境格格不入。
那是一位身穿连衣裙的女性,因为某些原因被特意高高悬吊在横生的树杈上。
早已没有生气的瘦小躯体,仿佛失去重量一般在微风中轻轻荡漾着。
在晨光里闪耀的金色长发耷拉下来掩盖了年轻的脸,叫人看不清她的面容。
唯有挂在颈项用粗绳套着的巨大纸板,上面“叛徒可耻”的字样叫人触目惊心。
笔迹凌乱,却浓烈得难以化解,仿佛每一个字母都渗透了撰写者的仇恨。

***

这是晴朗的一天。
浪花一如既往勤劳地着拍打着岩岸,将触目惊心的油迹和污秽冲刷殆尽。
宽广平静的海面在阳光下有如精心雕琢的蓝宝石,倒映出同样深邃的辽阔天空。
那天空清澈无云,又纯洁得仿如神山之巅凡人不曾踏足的湖水,将一切包容其中。

卡车在山间道路上颠簸,带着飞扬的尘土驶向不知名的目的地。
荷枪实弹的德国卫兵板着脸靠在挡板上,紧握武器以犀利的目光来回巡视。
车身一个剧烈的晃荡,将被挤在人群角落里的特洛瓦从沉思中惊醒。
他暂时忘却了伤痛,默默地抬起头环顾四周,视线一一落到旁边的同伴身上。
有些人闭上了眼睛正全心全意地祈祷;有的则双手抱膝低下头,眼角隐约带着泪光;
有的悄悄捏紧了拳狠狠瞪着守卫的德军,也不管手上的伤口裂开渗出斑点的血迹。
他们相互紧紧地靠在一起,藉借感受对方身体的温度来积蓄一点勇气和力量。
只有他的勤务兵用力挺直了身躯,抿紧嘴角目不斜视地端坐在他旁边。
仿佛无论前途将面临如何可怕的艰辛和困境都不能让他屈服。

处于这些有如亲兄弟般友爱团结的部属们中间,特洛瓦不出声地笑了。
他们这群在战斗中幸存的士兵全部沦为德军俘虏,关押在临时作为监牢的营房。
整整一日一夜没有任何食物和药品供应,也没有就将来的待遇得到任何解释。
上午茶时分,他们象畜生一样被赶出牢房,送上了这辆载重军车。
没有人向他们宣布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当中也没有人愚蠢得想到要发问。
只是将受伤的同伴守护在中间,自然地踏进车厢,仿佛晨起前往早练场般。

“狄奥,”沉默了半晌,他要求道,“唱点什么吧。”
狄奥闻言转过头来,谨慎而仔细地盯着他,仿佛从来就不曾认识他似地。
那张凛然不可侵犯的脸庞一点点地变得柔和,终于重新现出了他所熟悉的笑容。
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嘶哑,少年轻轻唱出了一段《圣母颂》的曲子:

“哈里路亚,我们荣耀和热心的母亲,
求你从天上垂顾,听你苦难的子民向你祈祷。
请以慈爱和怜悯救赎我们,这些旁徨于泪之谷被遗忘的罪人。
你是无瑕而甜美的,请赋予我们与你一般纯洁的灵魂。
教我们的罪孽从此得到宽恕,重归天父的怀抱。”

轻柔的旋律听着非常熟悉,然而歌词似乎是他自己即兴的创作。
祈祷的人抬起头,哭泣的人也住了口,大家有些不可思议地静静瞧着他。
看守的德国士兵们下意识地将枪口朝准了他,却不知怎么办才好。
狄奥只是微闭起双眼投入地歌唱着,进入了自己所营造的浑然忘我的境界。
将“教我们的罪孽从此得到宽恕”重复了两遍之后,他又换了一支稍微愉快的小调。
那安祥无忧的嗓音和着轻松的节奏,仿佛和风细雨悄然感染了在场沮丧的人。
好几位“翡冷翠人”成员跟着哼了起来,渐渐也有其他同伴加入了合唱,
那音乐的声音越来越响,越来越整齐,终于如同豁出去一般地嘹亮。

德国的守卫们诧异了,这群即将共赴黄泉的伤痕累累的士兵,
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居然有心思唱歌,而且是一首接一首欢乐的歌。
那些富于梦幻情调又带些凄凉的柔情,笑盈盈的天真交错着扣心的诙谐,
是如此的全心全意,就象他们的世界只剩下歌声,其余的一切都被置之度外。
没有了疲惫也没有恐惧,一边哽咽着一边在脑中尽力搜索那突然忘记了的歌词。
特洛瓦伴着节奏下意识地拨动自己麻木的手指,庆幸他的曼陀铃没在身边,
虽然怀念那纤细而温柔的声音,然而琴弦的感觉已经过于陌生。
他甚至有些沮丧自己开始遗忘了弹奏这旋律应该使用的指法。
但是,多少岁月的朝夕相处,如今的自己竟依然有幸和他们同在一起。
即使在这最后一刻,在这最后一段路途,还能让这叫人难忘的歌声簇拥──
他没有什么可以值得后悔的。

当那一卡车欢快的歌声到达位于海角悬崖修道院的废墟时候,
久候的希洛仿佛刹那间被笼罩在冰天雪地中,感到一阵致命的窒息。
他记得那歌声,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聚会时“翡冷翠人”在温拿小屋所唱的曲子。
他看着卡车徐徐绕过破碎的石道,在自己前方这面唯一完整的山墙前停稳了。
随车的监守解开锁链,正要开口吆喝车上的意大利士兵行动起来,
那些囚犯们却已经一个随一个自觉地,以几乎是轻快的动作跳下了车厢。
他们似乎早已领悟到将要面临怎么样的遭遇,并坦然地做好了准备。
于是不待敦促便自动安静地集中在一起,井然有序地排成队列,
纵使衣衫褴褛满身血迹,面上也毫无慌张失措之色,倒仿佛在等待检阅的仪仗。
他们是那样心平气和地合作,在场监视的德军甚至挑不出可以责难的地方,
好借机对他们来一番恶毒的谩骂,或者用枪口驱赶指吓他们以表示羞辱。

希洛两手背在身后巍然不动,目无表情地直视着面前这支待罪者的队伍。
他们当中许多人立刻认出了他,疲惫的脸上现出一丝短暂的惊奇,
又认命地转过视线,仿佛与他毫无瓜葛从不曾知道他的存在。
那棕发的军官默不作声地忍耐着,纵然胸膛几乎要涨破了一般地剧痛。
命运给他开了一个巨大而可怖的玩笑,又给他套上一具无法挣脱的枷锁。
他不但必须接受上级所交托的任务,更必须用自己这双手将它完美地付诸以行,
将这些曾和他一起快乐地喝酒歌唱谈笑风生度过了两年美好的时光,
如今却被迫将自己的生命任由他摆布的朋友们,按照命令无情地予以处决。

队伍中突然有一位短发的少年朝他扬了扬手:“希洛。”
那声音不是欢快的,但也绝不是悲哀的,只是单纯地要引起他注意。
希洛愣了一下,几乎没认出那个曾活泼得让他自形惭愧的勤务兵。
可是场中的士兵立刻用枪管粗暴地戳了戳他的后背:“快走。”
于是少年无奈地耸耸肩膀,转过身快步跟上前人的步伐。
下一刻,希洛感到浑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他看到了狄奥身后的上尉。
特洛瓦稍微眯缝起绿色的眼睛看了看他,似乎要说些什么的样子。
然而最后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顺从地和他的兵士们一起被带到破墙前。

监视的士兵要求他们将身上的腕表、钱包、甚至皮带通通脱下放在一个箱子里。
“你们没有权力这样对待战俘。”有人提出了抗议。
“对于法西斯的叛徒,我们有权力。”旁边的纳粹军官简单地回答。
他指示这五十多个人背对墙排成几列,静候进一步的指令。

虔诚的人跪在地上开始最后的祷告,无所事事的人则抽起了烟。
狄奥挺起胸膛寸步不离在他的长官身边,他们被安排站在行列的末尾。
这热切的勤务兵显然对安排非常不满,毕竟每次歌颂表演他都是排在最前面。
他用微微颤抖的手松开衬衫的领子,尽可能爽快地大口呼吸起来,
相信这个时候,他所想念的女孩也在和他一起享受着这温暖宜人的空气。
然后他开始象个充满好奇的观光客般四处打量,突然又觉得有一丝莫名的满意。
因为他发现这里竟是一所被遗弃的修道院,也是附近地势最高的地方,
这样一片曾经神圣高贵的场所,居然将成为他们的葬身地。
“如果有机会升入天堂,从这里出发倒是可以省掉部份的路程吧。”他禁不住笑。
“但愿如此。”特洛瓦只是有些乏然无趣地回答道。
他依旧那么固执,对狄奥至今毫无长进的说笑技巧不以为然。

太阳渐渐增加了威力,将他们置于毫无遮掩的空地中曝晒。
除了林中杂乱无章的蝉鸣,四周弥漫了一片叫人心烦意乱的静谧。
这静谧有如一首无声的催眠曲,混杂着橄榄树枝叶发出的气味,熏得人浑浑欲睡。
地面不断有热气冉冉蒸腾,显得远方的影象都浸在水中一般鳞鳞的细微颤动。
那燥热无孔不入地浸润了身躯,侵蚀着神经,连思想也控制了似地,
叫人仿佛置身于巨大的水族箱里,无法呼吸无处逃遁,甚至连挣扎也是无谓的。

希洛远离了他的队伍和犯人们,独自站在一旁默不作声。
他不断地看着手表,又无意识地望向天空,等待着预定时间的到来。
萨斯曼上校对这位自己钟爱的下属非常体贴,为了弥补他在这方面的经验不足,
特地由新进驻的行动部队中分配了一组处事老练的兵士协助他完成任务。
但是他不想见到任何人,也不希望任何人看到现在的自己。
他只是在等待,心存侥幸地等待着,期盼在这短暂的等待中,
在最后一刻降临之前,也许会有突然而至的赦免命令。
然而通往山下的道路杳无踪迹,也没有车辆或者路人行走的声音。
只有死一般的寂静笼罩着他,仿佛这不是晌午而是深沉的夜晚。

“时间自己掌握就行了,”有一个中士模样的人走过来轻声提醒道。
他是那队经验丰富的老兵们的负责人:“手脚要快,今天还有更多要解决呢。”
希洛狠狠地闭上眼,知道那个他全心地期待着的命令永远也不会传来了。
他点了点头,艰难地、就象用尽了毕生的力量般缓缓举起手,
向着那些在酷暑中正不耐烦地左右顾盼的行刑者们作了一个手势。

13/04/2002
25/04/2002

Onto: Chapter Twenty Fo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