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Nineteen
“为什么我们的路向要由德军为我们决定?”
“因为我们已经投降了。”
“所以我们要遵守一个业已倒台的政府指示,却将国王和首相的意愿撇在一边?”
“这是法西斯最高司令部直接下达的命令,而非来自一个未受广泛承认的伪政府。”
“为什么我们不单不缴他们的械,还要把武器都交给他们?没看到这个月来他们在拼命增强岛上的兵力吗?”
“我们是军人,军人的天职是服从命令。”
“国内形势一片混乱,无法给予正确的指令,我们只能遵从自己的心作出选择。”
“正确的选择是避免和德国人产生冲突。我们放下武器就可以回家,而他们还要继续打仗。他们是为了安全着想,担心我们掉转枪口对付他们,虽然我们不会这么做。”
“难道我们自己的人安全就不需要保证了吗?”
“不要忘记我们直到昨天还是盟友。他们当中许多人私下也是我们的朋友。设身处地想想,这是对我们的友谊保持最低限度的忠诚和敬意。”
“如果背叛了友谊和忠诚的人是他们呢?”
“背叛?”甘德上将仿佛在嗤笑提问者未能及时获得情报的迟钝,“我早已得到德方最高司令官的口头保证,只要我们放下武器,我们都可以安全踏上回家的路。”
历时五小时的意军驻克浦罗尼亚师部高层干部会议终于不欢而散。
虽然拉鲁夫上校和另一位同僚力持己见,但除了他们其他人都接受了投降的建议。
得知结果后,军营中仿佛炸开了锅,士兵们都气急败坏地奔走相告抗议。
径直回到自己营房闭门不出的特洛瓦,稍后唤来了他的勤务兵:
“狄奥,请你通知比露迪小姐,尽快安排我和杰克斯的会面。”
黄昏时刻,一辆吉普车驶离第三十三炮兵团驻地,朝人迹罕至的深山开去。
车上被两位意籍兵士所簇拥的乡村少女,长裙在晚风中如蝴蝶般飞舞。
三个年轻人仿佛正趁着美丽的夕阳,一起到山野兜风玩乐。
因为山火而被废弃的村落,是希腊共产党领导下一支游击分队的盘踞点。
村口的岗哨手持简陋的武器,面容虽然消瘦,目光却炯炯有神。
看似荒芜的地方,到处有巡逻人员警惕的身影忽隐忽现。
在迷宫般的废墟中转了好几圈,他们被带进了一家门户塌落的棚屋。
上尉和他的勤务兵刚踏入窄小的里屋,好些陌生的面孔便聚集了过来──
除了他们身后那位正以凛然不可侵犯的姿态注视着来访者的青年俄底西斯。
“你一定非常渴望回家的一天吧?我相信会有许多人期盼你回去。”
银发的领导人据高临下地俯视着对手,“你的母亲、朋友、妻子……或者说女友?”
特洛瓦不置可否地扬起了脸,单刀直入地问道:“我听说你有事要找我?”
“我们需要武器,大量的武器,机关枪、弹药、地雷,一切你们能提供的东西。”
“为什么我要将自己的武器送给你们?你知道我办不到的。”
“你们已经投降了,既然没有战斗的意愿,就没有掌握武器的必要。”
杰克斯的目光变得严厉,平静的脸庞瞬间添上一丝说不清是怒意还是怜悯。
“我们要保护自己的国家,德军在希腊大陆上集结了雄厚的兵力。”
说话的人是从一开始便沉默地倚靠在角落的苍老身影。
虽然不知道身份,但是其他队员都尊敬地称呼他作霍华先生。
“一一七师已经逼近科林斯运河,一零四师也取道南斯拉夫进入南部。”
“那么你们还有抵抗的余地吗?”特洛瓦依然不动声色。
“除非现在就开始行动。”老人简短地回答。
“也许你应该知道,上尉。”杰克斯慢慢地踱到他的身边,
“在勒夫卡达岛投降的意大利军队,都被送到北部的战俘营去了。”
“隶属三一七军的第三步兵营?我以为那些人已经顺利回家……”
狄奥忍不住诧异地插进口来,因为这是上级给他们描绘美好前景时所采用的例子。
“他们所乘搭的火车在阿尔巴尼亚被转换了方向。”霍华的解释毫不犹豫。
特洛瓦有些险恶地皱起眉,只是笔直地站着没有搭话。
“上尉,我很明白,在这种时候谁也分不清朋友和敌人的区别。”
杰克斯果敢坚决的声音在黑暗中显得格外清晰。
“你的敌人也许是坐山观斗的盟军,也许是我们渴求解放的希腊游击队。”
“但有一件事是能够确定的,你们绝对不能相信德国人。”
“谢谢你的忠告。”特洛瓦默然颌首,一双幽绿的眼眸仿如高山上深沉的湖水。
***
事态出人意表地急转直下。
为表示诚意,意军各营纷纷放弃原驻地,并撤销在岛上各重要战略位置的军事部署。
9月11日,奉命撤退的炮兵团某排在途中被德军强迫截停,要求缴械投降。
双方争执之间爆发了枪战,共十一位意大利士兵在冲突中身亡。
这是克浦罗尼亚岛上第一起流血事件,德意两军终于公开反目成仇。
消息传出,意方阵营情绪激昂的士兵开始不受控制。
“同意投降的司令官们,他们三个人就决定了我们上万人的命运?”
“失去武器,我们就只能沦落到那些枉死的兄弟们的下场。”
“来一个全军投票吧,我们不能再牺牲更多无辜的生命。”
投票最后以一边倒的比数通过了“不向德军投降,坚决抵抗到底”的决议。
通讯兵纷纷行动,试图相互联络被撤退分散得七零八落的各部战友。
一万一千名意大利官兵被遗弃在孤岛上,海上和空中都缺乏援助,已全无退路可言。
在某些区域甚至有哗变的部下杀死支持投降的指挥官,联合其他单位背水一战。
所有行动都并非出自部队的专制号令,而是士兵们集体投票一致达成的结果。
这许多缺乏实战经验的年轻人,通过最原始而民主的方式共同决定了自己的命运。
然而时间过于紧迫,加上准备周详的德军以远交近攻之势的成功镇压,
他们没有来得及形成强而有力的领导中枢,却失散四处各自为政。
一股股自发而零星的反抗力量只能根据自己的意愿采取有效的抵抗措施。
***
神情肃穆的希洛目不斜视地站在德军临时指挥部萨斯曼少校的办公桌前。
“长官,我强烈请求您另外指派,本任务恕我无法执行。”
“你的理由?”萨斯曼少校紧盯着他所青睐的属下,强忍怒气问道。
“残杀战俘是一项违反日内瓦公约所提倡之人道主义的行为。”
“他们是叛徒,不是战俘。”少校斩钉截铁地反驳道,“你不这么认为么?”
“我的想法和公约精神是两回事,我不能成为执行非法命令的罪人。”
“尤尔上尉,我非常明白你的立场。”少校缓缓走到窗前背着双手凭栏而望。
“然而战争就是战争,没有多余位置容纳私人感情。”阳光慷慨地覆盖了他的全身。
半晌他又回过头来,那看似温和的眼神, 却给人一种不寒而栗的压迫感。
“况且请你不要忘记,你是帝国培育的优秀军人,你曾发誓效忠帝国。”
希洛只感到脑中一阵轰鸣,失去血色的唇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长官,请将我的抗辩记录下来,并载入我的私人档案。”
他好容易控制住翻腾的情绪,挺直了胸膛哑声说道。
“你的要求会得到满足,希特勒万岁!”
室外,从遥远的地方传来教堂的钟声,钟声沉重而滞凝。
那应该是属于神明的声音,然而神是不会凝听背叛者的声音的吧?
希洛将背靠在长廊尽头的圆柱后,步履维艰的他再也无法如愿地迈出下一步。
我将会和犹大一样成为叛徒,犹大背主,我却因为命令背叛了自己、背叛了朋友。
那位巴顿上尉,那个叫狄奥的勤务兵,还有自称“翡冷翠人”的那群家伙,
虽然心里有一些恼恨,恼恨他们身为军人却对盟友不忠。
然而这些恼恨和他们曾赋予给我的快乐相比,是多么的微不足道。
这些几可称为朋友的人已久未见面,不知道他们现在正想些什么在做些什么呢。
他从衣袋中掏出烟盒,又搜出了打火机,终于艰难地点燃了火。
这个时代,这个时代已经变得过于疯狂了。
指间烟雾袅袅,星点的火光忽明忽暗,贪婪地吞噬着雪白的卷纸。
瞬间化成黑色的灰烬,无声地跌落地面。
27/03/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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