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Chapter Fourteen
“总之你要的份量都在这里了,我没法再给你增加配额。”
“咖啡因也好吗啡也好,价格一直在上升,其他的药物也不例外。”
“别问我为什么,我自己也不知道,前线的供给越来越吃紧。”
“好日子没几天可过了,没别的事就这样吧,我得去吃饭。”
供需官不待回答,便毫不客气将窗口的挡板放了下来。
斗大的“就餐中”告示文字晃晃荡荡,一付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姿态。
卡特尔耸耸肩,把对方摆上柜台的瓶瓶罐罐小心翼翼地收藏到挂包中。
虽不至于用假公济私来形容,小镇的医疗所能得到军方补给也算是如获至宝。
应该说,这一切都托福身后陪伴他同来的那个人的协助吧。
药物是拯救人命的东西,在这样与世隔绝的孤岛多一点就是多一分希望。
何况供给物资大部份由德方提供,可谓不用白不用。
“好了。”将沉甸甸的挂包捧在手里,卡特尔向那个人笑了笑。
仿佛从所罗门的宝库满载而归的牧童般心满意足,叫等候的特洛瓦也忍俊不禁。
他明白如果送红酒或者奶酪,对方倒未必会露出这样感激不尽的笑容。
温拿诊所的赊账单是村里最长的,几乎每家都欠过他的诊金。
平时出手并不大方,看病用药的时候倒是在所不惜。
“为什么要在这样条件恶劣的小村庄行医?”
那温文尔雅的风度旁人难以模仿,金发的年轻人看来出身并不普通。
并非一心要挖掘隐私,然而也会有愿意和旁人分享自己故事的人。
“因为这里风景优美民风淳朴,让我留连忘返呢。”卡特尔自嘲般浅笑道。
特洛瓦不置可否地伴随他走上大路,等待进一步的解释。
“大学最后一年我跟家里闹翻了,因为不愿接受他们为我安排的出路。”
“为了让年少气盛的我低头,他们断绝了我一切经济来源。”
“甚至教唆学校取消了我的奖学金,于是我放弃了学位离家出走。”
“当然,一个毫无背景的实习医生是没有资格在那样的社会生存的。”
“再怎么不听话的孩子也只能在现实面前低头,重投他们的怀抱任由摆布。”
“可惜偶然的机会我翻开了旅游手册,结果流浪到这里。”
“然后也是偶然的机会,我为一位村民治好了肺炎。”
“外界的人会对毫无资历的所谓医生嗤之以鼻,可他们却全心全意地信赖着我。”
“当然,如果没有五飞的帮助我也难以把握到这样的机会。”
“是他为我阻止了要将病人抬往圣者佐拉史姆斯显圣地的村民们。”
“一味依赖神迹还不如勇敢自救,即使是神明也会青睐于这样的人吧。”
“我还记得他这么说着的时候那充满自信、不、应该说对我充满信心的表情。”
“就这样留了下来,认识许多亲切友善的人,渐渐不想回去原来的世界。”
“比露迪是个努力的女孩,她也希望有朝一日能成为一位医生。”
“虽然我没有什么资格指导她,可依然希望她能得偿所愿。”
“如果有机会接受更系统的教育,她完全可以做得比我更好。”
“村里要是能培养出一位真正的医生,象圣者般真正拯救大家于苦难。”
“最起码,新生儿的死亡率还有青年人夭折的数字都可以降下来。”
“这将是怎么样的福音,即使是神明也无法产生嫉意吧。”
“那么你的家,再也不曾回去?”
对于突然急于表白身世的金发年轻人,特洛瓦没有太多的惊讶。
“没那个必要了,我的家已经毁于一场莫名其妙的大火,是两年前的事。”
“我深表遗憾。”特洛瓦淡淡地说,虽然脸上没有多少遗憾的表情。
“很可笑吧,他们处心积虑从经济上封锁的人,最终还是成为他们财富唯一的继承者。”
“这就是你决定留下的全部理由吗?”
卡特尔笑了,对方的语气仿佛刚听完听一个蹩脚的作者所杜撰的故事。
这正是他期望得到的反应,他不需要任何廉价的同情。
因为这是他选择的路,自从步出那所见证了自己成长的大宅,从那一刻开始,
他便和继承了这个尊贵姓氏并以此为豪的家族彻底脱离了关系。
不要企图将责任推卸为命运或者家庭的错误,自己的选择才是最重要的──
五飞,他无论何时都是这样咄咄逼人的呢。
在这方面,他们几个人的看法倒是无可救药地相似。
不远的地方正摆开阵势进行着晌午的体育游戏。
一群人欢呼着争相追逐,脚下的足球瞬间从一个方向传往另一个方向。
烟尘飞扬处,叫人分不清谁是村里的孩子,谁是脱下军服的士兵。
那长辫子的勤务兵全神贯注地守着龙门,连他们两人路过场边都没有发觉。
“这是一块古老的土地,经历了数不胜数的地震和战祸。”
“各种各样的人曾经踏足这里,无论他来自马其顿、罗马、或者诺曼底。”
“一批又一批的征服者接踵而至,过去如此,将来也会有更多。”
“然而他们终归还是要离去,因为他们并不属于这块土地。”
“每个人生存的意义只能存在于他们所属的地方。”
“克浦罗尼亚的人民与世无争,努力生存下来只为了过着平静的生活。”
“在他们眼中,我也不过是一位匆促路过的外来者。”
“时间会让一切化为历史,而历史将有一天成为传奇。”
“将来的现在就是历史,我想在这个不起眼的地方见证时间的进行。”
卡特尔旁若无人地抱着挂包,用仿佛在说服自己的语调一口气地说着。
“让你见笑了,在伦敦就学时我的副修是哲学。”
最后,他这么总结道,然后朝稍微落后两步的同伴看去。
“治病救人,始终是最能让我感受到生存意义的事。”
一直沉默不语地倾听着的特洛瓦,此时却若有所思地回望了他一眼。
话里到底是尖锐的讽刺还是善意的提醒,只有当事人才会明白。
场边突然爆发出一阵喝采声,似乎是献给那位奋勇挡住攻势的守门员的。
军营伙食房屋顶炊烟袅袅,随风送来炖菜的香气诱人食欲。
***
灰蒙的天,寒冷的雨,泥泞的战壕,
无休止轰鸣的炮火,还有四处飞散的人体残骸,
不知道是什么人的鲜血,慷慨地由天而降溅满全身,
他正用着生命最后的一丝力量发出哀嚎,“狄奥,救我──”
少年挣扎着从床上跃起,额头冰冷地全是涔涔的汗滴。
四周沉浸在一片如水的暗幕中,夜深人静时分只听见窗下依稀的虫鸣。
那是怎样久违了的梦,日子越久远,印象却越鲜明。
他曾经天真地以为,自踏上这片土地的一刻起可以将它彻底封印。
然而,当海雷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碎片飞散的时候,
在将他那浑身是血的长官送上担架的时候,心底深处的记忆复活了。
几曾相识的场景,仿佛黑暗中的鬼魅般再次缠绕上心头。
“苏洛……”
“还是那个梦?”身旁传来沉静的声音。
狄奥点点头,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着。
深秋的夜风拂弄着粗布窗帘,捎来阵阵寒意。
或许这是一种惩罚,在有生之年注定要为自己犯下的罪孽付出代价。
特洛瓦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01/03/2002
06/03/2002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