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龙家的人一早便忙成一团，乱着洒扫开门、设桌摆椅。
龙妹兰起了个大早，捡了一件浅蓝镶着湖色边的合身旗袍与一件白色丝质的小披肩，一脸素雅端正的妆。
五飞闲坐窗旁，边看书边等她，不经意的偏着头却看傻了眼。

一张太过成熟的脸，但那如花瓣般的薄唇和明亮的眼眸，仍散发一股年轻女子才有的生气，白净的脸蛋透着蹇桃的淡红，煞是好看。
唯一不搭调的是眉宇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神。
五飞明白她好强的个性，但结婚至今还是头一次看见她露出这种表情。

五飞不懂，妹兰却很清楚，分家会议对她而言犹如战场，多少分家想拉她下马?有多少分家女眷等着看她笑话?妹兰将头发拢到一边，边梳边想着。
留学时许多女同学纷纷跟随潮流断发，前几年她还想把这头长发给烙卷，就像洋烟画片上的美人那样，但祖母说那样的发型在中国人头上不伦不类，无论如何不同意，只好作罢。
回想起以前的点滴，妹兰有些恍惚，当她回过神从镜中发现五飞正在看着自己，剎时觉得脸上一阵灼热。
为了掩饰自己的羞赧，妹兰三两下将头发梳理整齐，低头匆匆收拾东西，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快走吧。」

龙紫玲坐在大厅上，眼下是从各地前来的分家长老。
「诸位远道而来，本应让各位休息几日，但眼下的情况还须尽早做出决定才好。过去龙家的茶卖给洋行后，多半是外销出去的。但最近洋行却把矛头指向内地，私下投资小茶行；不但在各地收购茶叶，甚至往内地销售。小茶行虽然不成气候，但有洋人银行的资金撑腰，削价贱卖，硬是占走龙家不少客源。」
龙紫玲停了一会，目光扫视在场的分家，继续说道：「虽然我们也可以低价求售，不过长此以往终不是办法。和洋行交涉，对方却要求降低收购的价格作为条件，被我一再推托拒绝。但是外销和船运的经营终究是握在洋行手里。为了解决这个问题，才请各位来此商议，看有没有什么解决之道。」

「呸，这帮洋人真是见利忘义，这些老客人也是猪油蒙心。我就不信咱们的老字号比不上那些混小子的货!」一个老分家头暗骂道。
「那些新行的茶价低，卖相好，自然是抢手」另一位分家老幽幽的说。
「那就和那些老主顾谈谈，和龙家那么多年的交情，哪能这么算了?」
「我看，还是找那些新茶行的负责人来，咱们把话给挑明了说……」
「屁话，人家听你吗?你不如叫人把他们的店给砸了还快些!。」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堂上哄哄闹闹。
妹兰看了龙紫玲一眼，缓缓起身向长老们说道：「各位长老所言有理，但不妨听我一言。求人不如求己，与其我们低声下气的去央求别人，不如和让他们来与我们合作。」
分家们互相望了望，没有回应。

坐在一旁的龙干尧合上手中的扇子，开口说道：「看来小姐成竹在胸。诸位不妨听听她的意见。」
龙干尧原本也是妹兰众多的追求者之一，握有将近三分之一的龙家产业，算是颇有份量的一支分家。

妹兰道：「洋行与小茶行合作，到底是为了自设工厂好节省成本。既然如此，不如我们先把问题解决。我看了各分家的山户名册和地契，有的土地混乱不清，有的则是名目不符；还有各家的账册新旧杂陈，许多地方不清楚，首先要把这些枝节给弄明白，将来要设厂也容易些；其次，我想请那些老东家和少东家来龙家聚聚，一来联络感情，再者多少透露一点龙家状况，让他们知道龙家虽是百年老店，但绝不会故步自封。然后，我们也可以试着直接和外国的洋人交换消息……」
「妳是说直接和洋人作买卖?。」
妹兰笑道：「既然洋行能做，我们何尝不可？目前许多新茶行为了急利，罔顾茶的品质，而龙家却有独门的制茶技术、有百年鉴茶的经验，在内地有门有路，我想洋人也会非常乐意和龙家合作。再过几个月正好会有一批新产的头春，打铁趁热，不如就用这批货来和洋人谈生意。」

「我反对!洋人见利忘义，和谁都可以作买卖!」，其中一位长老反驳。
妹兰回辩道：「洋人是不像中国人般事事讲情面，但人家讲道理，重法律契约；再说想在咱中国的土地上货畅其流，没有当地人做关节也是不行的。过去洋人设厂从来没有成功过，因为他们不了解各地农户的状况，龙家在这点有十足的优势，想必他们也很清楚。」

「我还是觉得这样太莽撞，前阵子还听说洋人在租界的铺子闹事，打伤中国人，不如咱们把毛茶收购成本再压低些，凭龙家的产业，不信拼不过那些小门小店」，另一位长老喝着茶缓缓的说道。

妹兰摇了摇头，说道：「压低价钱已经不是办法，茶农吃不消，到时候怕会出乱子的……如今局势不比从前，山户的状况实在太难掌握了。」
站在堂下的一位分家少爷听了她的话，不禁冷笑道：「哼，那就再找其它农家，天底下人这么多，我们愿意出钱，难道怕没人?难道主子还让奴才给牵着走吗？」
「钱的问题到是其次，作生意讲求信用，老字号靠的是商誉，这东西千金难换。这些茶农从年轻时就在龙家做事，如果连他们都翻脸，恐怕再没人肯信龙家了。」

「妳的话有道理，不过『官场不可涉，洋人不可依』，我想这事从长计议好些……」终于有一位分家出面缓颊，其它人见状赶紧附和着点头。
福州的长老开口劝她：「妹兰，我也觉得这事提得有些仓促，我知道妳的立意是好的，但是不靠茶栈或买办，要和洋人做这么大的买卖，咱们门不通路不熟，恐怕……。」

阻力是意料中的事，但妹兰真的没想到，连平日都很支持她的福州长老，也不赞同自己的主意。
妹兰虽然心里不是滋味，但眼见提案无人附议，只好黯然地丢下一句：「既然如此，那么再从长计议吧。」
众人便又开始热切的讨论起来，不过始终没有人提出更好的方法。


面对这样的结果，张五飞有些诧异。
早听说在龙家，妹兰是出了名的有主见，但若非亲眼所见还将信将疑，如今算是见识了。
他环顾在坐的长老，大多数可算是「上一代」的人，对他们来说，与其冒险投资，还不如多攒点钱贻养天年；而年轻的一辈要不是年纪太小，就是明摆着的纨裤子弟，各怀心机。
五飞认为自己不了解分家集会的状况与人事，因此不便多言，但这局面着实让他有些看不下去；明知这是值得一试的方法，但要分家交出名册、重整帐目等于是刨了各分家的底，既得利益者又怎肯轻易放手?况且分家在自己的地方上都有熟络的买主与谈妥的价钱，恐怕实际的赚头要比账面上更多。

「要与洋人谈买卖并不困难」五飞突然开口，喧闹的厅堂顿时安静下来，众人把目光放到新当家的身上。
面对五飞突如其来的发言，最吃惊的人是龙妹兰，她扭头看着五飞。
身为龙家的新主人，他当然有权力决定茶行的事，但妹兰没想到他会那么快、而且当众在分家会议上提出意见。

五飞靠着椅子说道：「我在茶栈、洋行都有交情不错的朋友，过去在上海、广州作生意时也和洋人有过来往。小茶行都敢做的生意，龙家何必畏首畏尾？只要我们的货能让对方点头，费用就可以先向银行借着。」

五飞的语气很轻松，但却丝毫让人没有反驳的余地，大伙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没了声音，面面相觑。
「但是……」，一位分家少爷正想开口，却被坐在一旁的龙干尧阻止，暗暗递了个眼色。
龙干尧起身向在座的长老说：「既然少当家都开口，那我看就这么办吧，头春这批茶货先分出个两、三成与洋人谈买卖，剩余的照旧让各分家来处理；至于细节的部分可以待各家商议后，再向五飞少爷禀报，不知长老意下如何？。」

龙紫玲闭上眼睛，点了点头。众人见长老都同意了，也不好多嘴，尴尬的笑了笑，纷纷附议，一场会议就这么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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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更时空气中还透着一股寒意，院子竉罩在一片茫茫白雾里，没有蝉啾鸟鸣，连应该起身的下人都因为昨晚宴会的忙碌，到现在还沉沉的睡着。
然而龙妹兰却全无睡意，攀站在花圃边拨弄着叶子，那是留洋求学时好友送给她的礼物。
指尖搓揉着湿湿的绿叶，她不禁回想起那段无忧无虑的日子，在这百年老宅里，时间和空气都如死水般静止，足以让人窒息。

昨日的会议真是够呕人的，明知道贪图小利不是长远之计，却没有人愿意放下眼前唾手可得的好处。分家们反对与洋人做生意是假，怕抄了自己的底才是真。
龙干尧虽然帮着自己，但终究是因为他比其它分家更了解租界和洋行的状况，有利可图。

到头来真正帮自己说话的，竟是一个「莫名其妙」的丈夫，自己的长篇大论还不如他的三言两语有用，想到这龙妹兰忍不住自嘲的一笑。


「那花好看吗?」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妹兰吓了一大跳，谁大清早不睡觉呢?
是五飞。

「没什么」妹兰收起笑容，正色道。
五飞走向她，用手比了比，妹兰迟疑了一下，伸手接过。
一只透明的小玻璃瓶，里头浮着一束小花，是香水。
「商行的朋友送的」五飞淡淡的说着，便径自走向另一头。


妹兰讷讷地看着他离开，半晌才在嘴里咕哝了一句谢谢，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清楚。
将小瓶子紧紧的握在手心里，原以为玻璃瓶会十分冰凉，没想到竟又滑又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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