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系列 - [一个人的春天]

第一眼看到她，他就知道自己的世界从此改变。

那是晚春的一个傍晚，大块大块橙色的云堆积在天边，太阳已经火辣非常。他斜挎着背包，经过公寓附近那一处繁忙的十字街头。

沿路不断有高级的私人轿车鱼贯而过，轮胎摩擦着地面发出尖锐的声音；精致的房屋比邻而建，花园里开遍鲜艳的花朵，随风传来阵阵清香。但这些都和他毫无关系——

刺眼的阳光把脑海晃得仿佛空白一片，他什么都不想地只是一个劲埋头走着。虽然根本就说不清每天都忙了些什么，身体却总是同样地疲惫。

况且，他住在这里，却并不等于他能够属于这里。

交通虽然繁忙，但除了他，路上没有行人的踪迹。住在这里的人都习惯以车代步，没有谁愿意冒着烈日走这漫长的一段路。

于是，他看见了她。

她坐在路旁，仿佛一尊雕像，安静地看着身边飞驰而过的车辆。车子一部又一部绝尘远去，没有谁要为她停下来。车是车，人是人，她是她，大家的距离很近，大家的距离又很远。

她长得很普通，只有一双茶色的眼睛晶莹通透，仿佛可以看到人的心里去。

他就是被那双眼睛吸引住了，竟站在她身边肆无忌惮地一直盯着看。她扭头瞧了瞧他，没有露出任何不快，就继续回看那风一样急驶的车龙。

最后他犹豫地开口：“你要不要来我家？”

她站起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

楼道干净得似乎没有人居住，灯光下，到处弥漫着冷清的气息。他用身体挡住她，一边警惕地东张西望，以免碰上那位挑剔而多嘴的女房东。她没有吭声，任由他处置摆布，最后他把她带进家里。

门下塞了几封信，都是煤气水电费和银行帐单。他捡起早上忘在桌面的手机，虽然上面不太可能会有什么未接来电显示。她睁大茶色的眼睛打量着屋里，到处是过期的杂志和租来的漫画。地毯发出淡淡的霉味，炉灶蒙上了一层灰尘。

他翻遍冰箱和橱柜，找不出什么可以用来招待她的东西。一个人住的日子，靠泡面来打发也未尝不可。他有些抱歉地对她笑了笑，她懒散地在角落里蜷缩成一团，仿佛在自己家中一样。

她从此留了下来。

他甚至给她改了名字，尽管她有时候回答有时候没有反应。似乎知道自己存在会带来的麻烦，总是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多少声响。她从不谢绝他的好意，也不回避和他亲昵，却依然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白天固然单独留守在家哪里都不去，晚上也只愿意睡在沙发上。

他继续早出晚归地打工，尽管收入还是那么少，身体一天比一天疲惫。只是每次回家都多了一份期盼，期待看到她听见钥匙在门锁转动而起身准备迎接他的样子。

然后，她吃着他带回来中午的剩饭或者胡乱做的晚餐，陪着他看不知所云的电视节目，听着他左收拾右收拾唠叨一整天的经历，直到睡眠之神的羽翼降临到他们身上。

小小的房间里，有了她的欢声和他的笑语。

后来有一次，她面对他递过来的盘子，有些怏怏不乐。他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口气跑了十五分钟的路，从超市带回来一大堆罐头。有牛肉味道、鸡肉味道和其他一些营养搭配非常复杂的专门品种。

她果然提起了胃口，吃得很香。

他痴痴地看着她的食相，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摩她的头。她有一点意外地回望了他一眼，却没有抗拒，继续大口大口地吃着。她那若有似无的体温，那柔顺光滑的毛发，温柔得让人想哭。于是他暗自发誓，从今往后都要和她守在一起，从今往后要更好地待她。

那一夜，她终于同意睡到他的床上。

再后来是个难得的假期。他偷偷带她走出公寓，到附近的小公园散步。

重新置身于多日不见的阳光、草地和天空，她显得很兴奋。他玩累了，她还意犹未尽。这时候，从另外一个方向跑来一条狗。她毫不犹豫地迎了上去，两者仿佛一见如故，开始了新一轮的玩耍。

他坐在长凳上，看着她和那条狗互相追逐嬉戏。他从不曾看到她如此快乐，自己也禁不住高兴起来，脸上露出艳羡的笑容。这时，远处传来雪糕车叮叮咚咚的音乐声。

他突然想到一点点犒劳或许更能拉近自己和她的距离，连带奖励一下那只带给她欢乐的狗也会让她更觉得高兴更觉得贴心吧。于是他站起来，在尽量不打扰他们游戏的情况下，循着声音跑走了。

当他兴冲冲回到原地的时候，小公园里已经空空如也。

他有些愕然地看着面前的草地，几分钟之前她还在这里兴高采烈地奔跑。现在只有一片片树叶在春风中荡漾，恣意地落在地上匍匐翻滚。

他呼唤她的名字，然而到处都没有回音，到处都看不见她的身影。她曾象风一样出现在他身边，如今又象风一样不知所踪。

手里的雪糕渐渐融化，甜腻的糖浆缓慢地爬过手背，留下黏糊糊抹不去的痕迹。

他在附近发了疯似地拼命寻找，直到日落，直到天色黑尽；直到希望变成失望，直到失望化为绝望。

一个人筋疲力尽地回到公寓的时候，寂寞和饥饿同时向他袭来。

橱柜里还叠着一堆罐头，是她吃剩下的。然而他不能把它们送回超市，退货的时限已经过了；他也没办法把它们吃掉，那都是一些专门为狗准备的罐头。

她和她的同类走了，再次留下他独自一人。

他甚至连一条狗也留不住。

在和肚子一样空荡荡的房间里，他哭了。

他是那样情真意切地哭着，畅快得仿佛春天的第一场雨。

而实际上，这个春天就快要结束。



2003/3/19 23:00


[一个人的春天]

- 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