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如果酒量会遗传的说法具有科学性，希罗•尤可以确定他那位素未谋面的生父酒量必定奇差无比，尤其当他清早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女孩子的卧室里面时。

唯一值得放宽心境的是好友张五飞也在这张粉红色KINGSIZE的床上，只不过比起四仰八叉的自己，对方睡姿实在含蓄美观太多，表情平静，外套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边，昨晚自己喝得不省人事后估计也是被他扶到房间里的。希罗顶着头痛弯下身，伸手去够不知何时丢到了地板上的手机，打开看时间：九点一刻。

该出发了。

身上的格子衬衫揉得皱皱巴巴，希罗稍微整理一番，轻手轻脚地提着背包走出去。客厅还保持着昨晚狂欢派对的狼籍，麦克风的电线绕缠，拉炮的碎屑和彩带零零散散在堆木板地面，翻倒的半杯果汁，跑出袋子的炸土豆片，剩下三分之一的苹果馅饼，当然，还有裹着毯子蜷缩在沙发上的年轻女屋主。这些景象都在告诉希罗，送别派对已经结束，是时候跟这个热烈的暑假说声再见了。

希罗小心地绕开地上的东西走到沙发旁，像他写生时观察花鸟一样半歪着脑袋，盯着仰卧熟睡的多洛丝。

认识不到一个月的女孩，有长长的金发，恬静的睡相，那张嘴平常会迸出让五飞都跳脚的话语，此刻却很听话地微闭起来。暑假在便利店的兼职生活，由于女孩活跃直率，纵如他和五飞如此寡言的人都“不得不”多次打开金口，最后演变为了三个人粘在一起行动的日子。昨晚即使有五飞遏止，女孩依然买了大堆的零食和酒类，嚷着要为即将离开这个城市的二人送别，还硬拽着去拍大头帖，然后——没有然后了，就是现在这样两个男生在一个女生家过夜的情况，而且还是女生把卧室让出来给男生，自己窝在客厅。

对比希罗过去与他人的交往模式，和这个女孩共处的日子扰乱了所有寂静的秩序，简直有些乱七八糟。但自己今生恐怕都很难忘记这段乱七八糟的日子。他那张木讷的脸看不出什么表情，动作却像个趁母亲洗碗时偷拿糖果罐的孩子，拨开多洛丝脸上一缕金发。然后很快很轻地，在那片干净洁白的额头上吻了一下。

谁也不会知道的，他想，这是他自己的秘密。

母亲除了这样单纯的吻，什么表达感情的方式都没有教给他。大门开了后又慢慢地关上，连同暧昧的气味也被带走，躺在沙发上的多洛丝触电似的弹起来，刚才为止还紧闭的蓝眼睛直直地盯着门口——她想或者她应该像以往那样女王状地高声大笑自己魅力十足，但一声都笑不出来，只能边揉着额头边小声地碎碎念叨：

“这，这算什么啊……”

光顾着自言自语的她当然也没有注意到身后挨在门框边，用手将刘海梳向脑后的东方男孩。深邃的黑眸看向大门又看向金发少女的背影，不知所思的神情。

暑假这样快就过去，有人相遇陪伴也有人分离。那一年，希罗16岁，多洛丝16岁，五飞18岁。



（一）

汽车到达P市已经是傍晚，下了车的希罗跟Winza中学的美术导师通过电话，决定回校报到前先去吃点东西。刚走到一家餐馆前，一个身影就推门奔了出来，来不及躲开的希罗被撞个满怀，对方身上的酒气让他头又开始疼起来，刚要推开，对方竟然两条胳膊一箍，身体一倒，挂在他身上不走了。

跟在后面追出餐馆的男孩女孩，看到这个场面全部哭笑不得。希罗才发现眼前都是和自己岁数相仿的年轻人，而半搭半挂在自己身上发酒疯的也是名扎着长长三股辫的少年，无论朋友怎么劝拉都听不进去，只是嘴里不停重复“苏洛怎么会死！那小子那么壮怎么可能说死就死了啊”，然后扯着希罗的外套就号啕大哭，引得街上人频频回头。

原本就不舒服的希罗感觉头更加疼，正想再次推开少年，一辆计程车恰好在他们身边停驶下来，迎面走出一个身材高挑，穿着黑色衬衫的男孩，长长的刘海把他瘦长的脸盖掉一半。众人立刻松口气般欢呼：“多诺你总算来了，狄奥那家伙已经彻底失控啦！”

叫多诺的男孩看看黑着脸的希罗，走上去一只手搭在辫子少年肩上，“狄奥，”温沉悦耳的男中音，“回家了。”

辫子少年抬起哭花的脸，紫蓝色的眼睛总算开始聚焦，嘴里嘟囔：“回家……”

“走吧。”多诺从背后反手扳住他的胳臂，刚想拉开些距离，只感觉辫子少年的体重又猛然朝希罗那边倾斜过去，然后——稀里哗啦地吐了希罗一身，周围立刻掀起惊叫。

希罗的脑袋刷地处于空白状态，都被天生冷漠的皮相掩盖掉了。多诺似乎也怔了几秒，扶稳吐够了起身的辫子男孩，迅速塞进旁边的计程车里。然后转过身，朝希罗打了“上车”的手势：

“我想不会很远，衣服洗一下比较好。”

希罗看一眼车里七扭八歪的辫子少年，摇摇头脱下外套，抓在手里就转身走开。

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背包里有换洗衣物，可以等回到学校宿舍再清理。走过路口拐弯处的车站，才想起自己忘记吃饭的事，只好走去光顾卖热狗的小摊。

当手伸进裤袋时他的脸顿时刷白了：钱包不知所踪，手机却还在。

与此同时，坐在计程车上的多诺正面无表情地翻着一只棕色皮夹。“我以为你不会再当小偷了，狄奥•麦斯威尔。”

“抱歉，我也以为不会，”仰靠着的辫子少年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语气比之前清醒不知多少倍，“我只是想试试，试试奇迹……你知道的，每次我做这样的事，甚至只产生这样的念头，苏洛就会第一个跳出来把我揍到地板上，嘿嘿……”然后他就用手背盖住了脸，带着酒气和哭腔咳嗽了几声。

“想挨揍的话，刚才那位大概乐意代劳。”

“不错的建议，多诺，如果我能在P区遇见他第二次——”狄奥转过脸来，却发现多诺盯着那只棕色皮夹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尽管这种表情只有少数人才能从那张淡漠的脸看出来，“你看起来很怪异，那家伙带了很多钱么？”

多诺两个手指夹着一张掉出来的证件亮到狄奥眼前。那是Winza学生专用的电子ID卡，无冠相片上少年一双海蓝锐利的眼睛，盯得狄奥脚底直窜寒气。

“不会等太久，”多诺平静地说，“明天就可以，Winza学生会会长。”



（二）

高科技这项事物该如何正确地去评价呢？它能让整间Winza高校在电脑程序的控制下正常有序地运行，包括教室、图书馆、实验室，但它也能让一名Winza学生连中午饭都吃不上。

“我无意刁难你，在Winza没有ID卡确实举措不能，但你遗失的除了ID卡还有其他身份证件。”学生管理中心的主任莎莉•普奥在电脑上翻查着新生入学资料，换上校服的希罗愣站在一旁等候——如果不是美术导师昨天开车来接他，并且今早借用教师卡，他连学校的电子大门都进不去。

“加上你是新生，目前学校有关你的行为档案可以说是空白，”女性细长的手指啪地敲下回车键，有关希罗的入学资料显示在屏幕上，“所以，在补办一张新卡之前，还有许多额外的程序工作，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希罗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莎莉有些心软地叹口气：“以后要小心点，这次就不责备你，去食堂旁边三号大楼一层办张临时使用的饭卡吧，这样至少还可以进餐。但其他设施你暂时不能使用。”说完她在一张纸上写明希罗的情况，并签上自己的名字交给希罗。

拿着证明单的希罗离开管理中心，忍不住仰望Winza苍蓝的天空。

电脑自动化的学校在这个科技发达的国家已经不罕见，还是让他这个从偏远小城转学来的少年吃了一惊。他可以确定自己非常不喜欢这里，无论是清一色黑底蓝边制服，还是道道需要有卡片才能通过的铁门。

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转学来这里？只是因为那个连长相都不知道的男人是自己血亲的生父，是母亲最心爱的人，所以自己就要像接任务一样接受这场恩惠，希罗越来越觉得自己起初的想法很无谓，他在石子路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开始怀念便利店认识的多洛丝和五飞，并且在这种怀念感愈加强烈的时候，拿起随身带的素描本和笔凭空画了起来。

原谅开始时没有过多的交代，这位长着东洋面孔的孤僻男孩，对绘画有着细腻的感情。

身边的世界开始清净遥远，男孩海蓝色的眼睛里只剩下白纸上的线，不知涂涂改改多少回，连身边坐下别人都没注意，最后或许是忍不住赞叹，或许是忍不住寂静，对方开口打破了男孩自我的世界：

“尤同学画得实在很出色呢。”

突然闯入的声音尽管很细很温柔，还是让希罗肩膀抖了一下，画笔在多洛丝眉毛的地方歪斜出多余的黑线。他顿时恼怒地锁紧了眉头，眼神冷冰冰地转过身边去看出声的人。

因为黑色制服而显得更加娇小可爱的少女，褐金色的长发整齐地搭在肩膀两侧，刘海两侧分别夹了一只精致小巧的发夹，不过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双像幼鹿一样的明亮眼睛，除了灵动和善纯看不到任何杂质。她发现希罗硬板的脸上刻着不快，探过去的身子很快收回来，但依然维持微笑的表情。

希罗很不客气地盯着她，这女孩他没见过，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

“Winza美术协会会长，希尔薇亚•诺宾达。”女孩伸出了洁白的小手，“很高兴认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