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终于起飞了。
发动机最后轰鸣了一声,民航穿梭机就开始向前滑行。
巨大的机体沿着跑道越跑越快,只感觉到身体猛然一震,似乎已经离开地面了。
看起来好象不是飞机在上升,而是地面在离开,在沉下去。
把一切问题、一切失望和挫折都抛弃到那咆哮着骄傲地向着蓝天升起的怪物下面。
穿梭机仍在上升,绕着机场飞了一圈,仿佛在恋恋不舍地向这个世界告别。
下面的大地显得多么象可笑的小孩的玩具一样。
窄小得滑稽的公路,奇怪的格子铁路,在上面行驶着象甲虫一样的火车。
还有无数参差不齐仿如积木堆砌起来的摩天大楼。
一个可笑的幼稚的世界,在这里人们相爱、相恨和伤心断肠。
现在这一切都无关紧要了,因为它们是如此可笑如此渺小如此的微不足道。
现在他们脚下是云层,浓密的无边无际的灰白色云层。
很快就会进入虚无的漆黑的太空。
一切都被留下了。
圣诞战争一周年的今天,一切都将在他的手中结束。
他不屑地拉回视线,小小的舷窗在身边悄无声息地合拢上了。
终于──终于可以和那个世界彻底地隔绝开来。
他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遥远的天的那一边?
AC.202年
密集的人潮淌过宽大的停机坪,向巍峨的过境大厅涌去。
稍稍偏离了大队的路线,他抬起头,仰望着蔚蓝的远邃天空。
灿烂的阳光有如春天般透着和熙的暖意,炫目得使他有些晕眩。
已经五年……五年零八个月,不曾欣赏过被隔绝在大气层之外的太阳了。
而那蓝色的天空,竟然也蓝得如此的不真实,仿佛还停留在昨日的梦境之中。
过境大厅厚重的玻璃门向两旁倏地分开,里面的情形差点儿使他望而却步。
熙熙攘攘的人群,还有兴高采烈的小孩子叫嚷着成群结队在偏僻的角落里玩耍。
比来时在宇宙空港所遭遇的情形更为壮观。
每一个柜台前面都排列了长长的队伍,仿佛长龙在耐心地蠕动。
然而每个人脸上都是一付不急不躁的耐心神情。
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肩上的小包,找到最近的队伍等候。
耳朵似乎还无法习惯如此喧闹的人声,只听得阵阵虚幻的轰鸣。
而琳琅满目的绚丽色彩也在强烈刺激着他枯竭的视觉。
甚至在将自己的证件递入柜台的时候,他还感觉到脚下仿佛踏足在甲板上似的虚浮。
一瞥之下,笑容可掬的服务小姐随即双手将证件奉回:“辛苦了。”
“你的证件可以直接使用特别通道。”她以甜美的声音招呼道,“请往这边走。”
点点头转身离开的他,听见她非常用力地补充了一句,
“欢迎你回到地球,建设团先生。”
聚集在身边的人们立刻向他投来敬佩和赞许的目光。
他几乎是用逃的速度匆匆离开了现场。
直到此刻,他才相信这不是梦。
仿佛松了一口气似地,笑意下意识地浮上心头。
我,真的回来了。
休息大厅里已经换上新的电话亭,清一色上端磨砂的玻璃设计非常赏心悦目。
他走进其中空置的一间,沉静地拨通了那个早已烂熟在心的号码。
在过去几天里一直保持联络的那张脸再度出现在显示屏幕上。
“您回来了。”
“谢谢你的关照,帕冈先生。”
“很抱歉,莉利娜小姐因为公务今晨临时启程去了欧洲。”
听到这句话,他苍蓝的眼眸中掠过一线温柔:“我在早间新闻中看到了。”
“是我的失策,实在对不起。”
“下一站是卢森堡?”
“是的,需要我为您准备飞机吗?”
“不必了,我自己去就可以。”
通讯中止。
他挂上通话器,眯起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推开门毫不犹豫地朝出口大步走去。
旁边的亭间倏地冒出一个栗色的脑袋。
手中还抓着通话器的长辫子少年,一脸不可思议地四处张望。
然而那个身影早已隐没在潮来潮往的人群中,不知去向。
怎么可能,一定是看错了!
年轻人好象要说服自己似地用手擦了擦眼睛,又一头钻进电话亭。
“喂,希尔德,”只听见他呱啦呱啦说道,“总之我赶上了这班飞船,我马上就过来和你会合。”
来往于大陆间的小型民航机呼啸着划过蓝空。
舷窗外,可以看见平稳地滑翔着的机翼下平静如镜的蔚蓝海洋。
细小的波涛鳞鳞的起伏着,仿佛沉睡巨人的胸膛,连绵不绝地向外伸延,直到很远很远。
水天相接的地方,是一条恒古不变的直线。
一条曾几何时看起来总是倾斜的直线,将海和天分割得如此分明。
他以近乎贪婪的眼光尽情地观赏着这自然的壮美。
到达卢森堡空港的时候已近黄昏。
刚下过雨的天空漂浮着大朵的灰色的云,橙黄的落日躲藏在后尽职地散发着最后的光芒。
或许由于政府专用的缘故,没有作太豪华的修缮,一切都和五年前相似。
大部份的工作人员也是当时所加入的,若干人的名字甚至还记得起来。
仿佛知道总有一天他会再次出现在这里似的,没有人脸上显露出惊讶的神情。
也许是帕冈的事前安排,非常顺利地进入了通往停机坪的特别工作通道。
看看时间,还有十分钟外务次官搭乘的私人航班就要到达了。
“虹膜鉴别通过,身份确认。”
随着悦耳的合成人声,他也通过了最后一道检查关卡。
所有关于他身份的资料,通通没有从工作人员的档案中心里删除。
似乎他只是因公外出的编外人员,很快便会回来报到上岗。
实际上,距离上次的不辞而别已经过去了五年……
五年零八个月了。
站在人影稀少的宽阔的候机坪上,他大口地呼吸着雨后清新的空气。
黄昏的天空泛起了金色的光彩,有飞鸟在其间掠过。
这就是地球。
这种完全不同于殖民地的清新气息,更是那颗终年散发出血红色光芒的星球所无法比拟的。
那令人怀念的清新气息……很快,就可以和她再度重逢。
还有不到两分钟,穿梭机就要降落了。
“诺利亚小姐,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卢森堡空港。”殷勤的招呼将莉利娜从心神不定的沉思中唤醒。
她抬起头,优雅地向面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机组人员笑了笑,“谢谢你。”
身边的助理克里斯小姐已经非常利落地将满桌面的文件收拾起来。
由于那次的事件而萌生去意的克里斯,好容易才被挽留下来答应继续担任她的私人助理。
多愧了她的帮忙,莉利娜才能胜任外务次官这个职位所需承担的许多繁重的事务。
实际上,地球圈统一政府内部象她们这样身兼要职的年轻人已经越来越多,机构年轻化已经不是什么新鲜的事情。
而现任外务次官莉利娜·诺利亚更因于去年开始投入总统的竞选角逐而在政界名声大噪。
不过也因为这样那样的事务忙碌得分身乏术,失去了许多原本属于自己的时间和空间。
今天清晨获悉她要临时飞赴欧洲时,管家帕冈脸上就立刻露出非常为难的神情。
实在是非常抱歉啊,帕冈先生,还有母亲大人,对不起一直在冷落着你们。
莉利娜心里充满歉意,虽然我只是希望能尽力地贯彻大家的梦想。
还有他──不知道现在的他正在做些什么呢?
飞机在低空盘旋着,立刻就要降落了。
诺大的机舱里只剩下两个人的时候,莉利娜和克里斯站了起来。
一直以来都习惯了让其他的乘客先行离开,自己则留到最后才动身。
与其说是礼节使之然,不如说有赖于从小接受的淑女必须养成凡事都优雅有序地进行的教育。
这在旁人眼里甚至是有些慢条斯理的动作吧,在莉利娜看来却非常自然。
当然,今天紧密的行程使她感到非常疲倦也是缘故之一,因此忍不住在座位上又呆了一会。
难道已经是极限了吗?
正不着边际地胡思乱想的少女,忽然听见先行一步走到舱口的克里斯欣喜若狂的声音:
“莉利娜小姐!”
莉利娜徐徐地出现在舷梯前,漫不经心地沿着克里斯的视线望去。
虽然已是黄昏,机舱外的光线却比想象中的要耀目。
而卢森堡的停机坪也一如既往地空荡荡的,缺乏民航空港所充斥的热闹气氛。
只有若干的工作人员在忙碌着,把修理车推来推去。
天空有飞鸟……
一切如常。
忽然间,她仿佛受到一股强烈的电流冲击似地,全身上下猛地僵硬了。
她静静地站着,好象化身为根植在穿梭机舱门的一棵小树般一动也不动地僵立着。
她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舷梯下方不远处,站立着一位身穿蓝布外套的年轻人。
瘦削的身躯挺得笔直,双手插在裤袋里仰着脸,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专注地凝视着她。
晚风拂过,他那深棕色的短发也仿如得到生命似的野性地飞舞着。
“希罗……?”
当她终于恢复了说话能力的时候,才发现声音竟然哽咽得完全不象是自己发出来的。
莉利娜一步一步地沿着舷梯往下走,每一步都象是在确认似地非常小心。
然而她的视线完全没有从对方身上移开过,希罗也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她。
这一段路突然变得很长很长,而整个世界都被隔绝在两个人的视线之外了。
所有刻骨铭心的往事,在这无语的对视之中突然都变得无足轻重。
所有无望的等待,在此刻突然都找到了它们的价值。
长长的舷梯好容易才走到了尽头。
经过了将近六年的时间,两个人终于再次相逢。
再度站立在同一片坚实的土地上,呼吸着一样清新的空气。
“希罗。”莉利娜慢慢地向他走去。
她需要确认,这一次绝对不是以往那千万次在醒来后只能见到屋顶的虚幻的梦境。
一位身穿制服的清洁人员推着工具车从侧面赶上来,似乎要绕过她以便进入机舱开始打扫的工作。
工具车不小心擦上了她的裙角,帽檐压得很低的男性清洁人员咕哝了一声:“对不起。”
莉利娜听而不闻,她离希罗只有一步之遥了。
“莉利娜!”
希罗脸色骤变,一个箭步扑了上来。
莉利娜愕然地望着他。
即将绽放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
方才还步伐笨拙的清洁人员敏捷地从堆积如山的工具车上抽出一支银色的物体。
下一刻,黑洞洞的枪口已经瞄准了她的后心,指尖毫不犹豫地扣压了扳机。
“趴下!”
希罗一手挽住少女的手臂将她甩往身后,一手下意识地向后腰摸去。
没有枪。
他已经不再是军人了。
退出火星开发建设军团意味着失去与身份相应的特权。
这位自小不离身的充满硝烟回忆的夥伴从那刻起便要远离他的生活了。
而且早于六年前起,地球圈内就不允许任何形式的武器存在。
“后悔吗?”
“不!”
希罗临危不乱。
姿势未变脚下已经奋力地踢出,准确无误地点向对方的手腕。
失去控制的枪在空中划过一道银色的弧线,“铛啷”一声跌落在地上。
出膛的子弹爆裂的声音,打破了黄昏的幽静。
不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经重新调整姿势反手以掌作剑劈中他的鼻粱骨。
鲜血飞溅起来。
男人晃了晃,并没有倒下去,却顺势往后跃开一步。
那是与所负的伤势完全不符合的敏捷身手。
这家伙也曾经在军队呆过!
而且不是普通的军队!
希罗毫不迟疑地转身飞腿,再次踢中他的小腹。
男人应声往后仰倒。
然而就借助这倒下的瞬间,他猛然从身后拔出一支非常小的手枪。
那并不是一支真正的军用手枪,枪身其貌不扬。
然而所有的枪手都明白,手工改造过的武器所发挥的威力可以更加惊人。
完全不理会自己正在下坠的不利身势,男人双手持枪瞄准了希罗身后某个方向。
莉利娜就在身后!
这家伙的目标由始至终都在外务次官身上。
方才的枪声已经惊动了警卫人员,这是他孤注一掷的最后机会。
希罗甚至可以清楚看见男人不顾一切的疯狂眼神中所闪耀着的复仇光芒。
然而为了倾注全力将男人踢倒,失去平衡的身体尚来得及调整过来。
已经来不及了。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希罗朝地面蹬了一下,向枪口的方向猛扑了过去。
那不是经过周密的计算而采取的行动,只是本能地遵照他的感情行事。
红色的瞄准光束准确无误地插入了他的身体。
沉闷的声响。
胸口随即传来一阵钻心的滚烫的痛楚。
“还是生锈了吗?”他苦涩地想着,“只是半个月航行的功夫。”
长期生活在半失重的环境中,身体对重力的反应一时还无法恢复过来。
竟然在判断上产生这样致命的偏差。
“真狼狈啊。”
他踉跄了一下,用最后的力量将自己摇摇欲坠的身躯完全撞击在男人身上。
两人一起斜斜地滚落在停机坪坚硬的地面。
“无论如何要压着他的身体,”
“只要能稍微的阻止他再爬起来,”
“只要一点时间就够了。”
地面还残留着太阳的余热,被风吹得冰冷的额头碰撞在上面,让他稍微感到一丝温暖。
朦胧中,仿佛看到了克里斯举起沉重的公文包狠命地砸在男人的头顶。
还有从附近冲过来的人们将那家伙从自己身上扯起来扭打成一团的滑稽场面。
“莉利娜,”他心满意足地呻吟着,“这就没有关系了。”
“希罗!”
“──希罗!!”
有谁在哭喊着拼命地摇晃着他的身体。
被翻转过来的他看到了天空。
天空──
天空在旋转着,渐渐暗淡下来了。
看不见白色的浮云,也看不见蔚蓝的天。
什么都看不见。
什么都感觉不到。
没有光,
也没有风,
听不见任何的声音。
他徒劳地挣扎着想睁开眼睛,意识却不由自主地沉沦了。
他感觉到自己沉重的身体正笔直地坠落……
在坠落──
一直坠落到天空最深最黑的角落里去,那里分不清海和天天与地的交接。
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颗血红色的星球……
“后悔吗?”
“不!”
他决断地将手中的配枪搁置在军团长的办公桌上,非常用心地向他行了一个军礼。
那是他身为军人最后一次敬礼。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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