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浓厚的夜色。灯火通明的民用空港。

参加演出用的动物，在一个多小时之前就已顺利通过海关进入穿梭货仓，提前送上了太空。

到达后会有留守的同伴负责把它们运送回驻地，完全没有后顾之忧。

利用登机前丰裕的时间，马戏团的各位成员们和其他旅客一样，或是在绿荫长廊悠闲地品尝香浓的咖啡，或是留连于五光十色的礼品商店街。

顶层候机大堂此刻只有零星的途人，显得分外冷清。一列列整齐有序的座位空荡荡的，在地面上投下倒影。

大堂偏僻的角落里，一个年轻的身影背隅独坐。

以交握的双拳顶着下巴，被棕色的额发遮住大半的脸，唯独那不经意地流露出温顺的绿色眼眸，茫然地打量着面前的一切。

专注若斯，其实多诺什么都没看在眼里。

脑海深处，悲泣少女孤单的身影，浮现在连绵滚滚的硝烟中。

“无名......”

蜇居已久，代价是失去了正视现实的勇气。

平伏创伤累累的过去，花费了太多的时间，也用尽了微薄的气力。

以为早已告终可以坦然面对的往事，毕竟无法洒脱的游离于外。

不知道为什么，每当我想你的时候，心中压抑的感觉就一发不可收拾。

这是叫人怀念让人安心的温暖感觉。

而这种感觉，使我变得更加坚强。我只想成为一个不会输给你的人。

而且，我想守护你......

即使只是远远地、远远地守护你，也就足够了。

因为你，坚强如昔。

“我明白，我们的距离相差得太遥远。”

少女强忍泪水的笑脸，表达出理解和安慰。

对不起，美蒂，那只是藉口而已。

事实上，我无法给予任何承诺。

抛弃安逸温暖的家庭生活和慈爱的亲人，追逐那四海为家没有尽头的飘泊日子，听起来是浪漫美丽的故事，现实中却是不切实际的做法。

以可以触摸的踏实的快乐去换取飘渺无影的所谓幸福，代价将会无可弥补的沉重。

虽然，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但是，如果这种快乐需要以牺牲你渴望已久的家庭生活为代价，我无法心安理得。

从一开始就不应该相交的两条平行线，出于偶然的幸运才得以在扭曲的空间一再接触。然而，当一切回归正常的时候，分道扬镳的结局就无法避免。

能够确认彼此的心意，我已经满足了。

过往日子遗留下来的羁绊已经解脱，请你重新开始吧。

“再见，多诺。很好听的名字呢。”

再见了，美蒂。

不知何时，有一个人步履轻盈地走过，悄然在他身边落坐。

如梦初醒的多诺，从笑意盈盈的嘉芙琳手中，接过特地送上来的热饮。

阵阵暖意袭来，捧在掌心的易拉罐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

多诺小口地呷着红茶。

寂静空旷的候机大堂，平滑如镜的地面泛着冷冷的光芒。

不过是名义上的一对姐弟，以彼此相似的姿势和神态端坐一角。

“去吧。”注视着前方，嘉芙琳仿佛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句。

多诺手里的动作，不期然停顿了。

“不要再犹豫了。”沉默之后，嘉芙琳选择了更直接的表达。

“成长的过程中，无可避免的总要失去一些东西。”

“可以把握的话，就不要让它轻易失去。”

多诺只是若有所思地静静听着。

“该振作了，多诺。”

“不要再担心别的事情，认真地替自己考虑一下将来。好吗？”

一直以来，自身存在的价值维系于为他人缔造的幸福之上。

不是受到什么高尚情操或者无私奉献精神的驱使，仅仅是因为他生来只懂得采用这种方式生活。就好象没有名字也不打紧；即使侥幸有了名字，无论那是怎么样的名字都不会造成影响一样。

相对他人而言姑且称为“自己”的个体，其人生根本就无关紧要。

“我，不能离开团里。”

对于嘉芙琳的规劝，多诺只是报以简短的回答。

一直苦苦地寻觅，希望能够找到那个可以回去的地方；然而，却从来不相信，也不允许自己相信，终会有得尝所愿的一天。

因为，如杜门那般的义无反顾，无法做到。

因为，肩上所负的责任有截然的不同。

他难以离弃也无法割舍的，是那曾经在他最孤立无援的时候，真诚地接纳了他，爱护着他，愿意和他甘苦与共的马戏团。以及，

一直陪伴左右而毫无怨言的嘉芙琳。

即使为之放弃一切，亦无悔。

然而，多年来朝夕相处。真正的感受再怎么巧经修饰，都瞒不过心思谨密的嘉芙琳。

“马戏团是你的家，但是并不等于需要你寸步不移地守护它。”她说。

多诺无言应对，轻轻地晃动手中的红茶罐。

茶水荡漾着，泛起一圈圈涟漪，在狭小的空间扩散。

“家应该是存在于你心里的无形而踏实的感觉，”

“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何方，当你遭遇挫折的时候想起它，能够给你鼓励和支持，让你得到勇气和力量。这就够了。”

嘉芙琳轻柔的声音，似乎飘自天边，又好象近在咫尺，有一种让人信赖的舒服。

“它不是要你止步不前，靠封闭自我来躲避尘世纷扰的洞穴。”

“嘉芙琳 ...... ” 受到震动般，多诺试图用微弱的声音打断谈话。

“多诺，那种作为士兵的责任感，可以丢弃了。”

那是不惜一切地忠诚于被赋予之使命的责任感。

有一些人，自出生的那天起便背负作为士兵的命运。他们卑微的人生，注定要被称之为责任的无形枷锁所控制。只有如此，才得以在无奈的乱世苟且残喘。

然而，和平的日子不再需要士兵，强赋的使命也不再存在。

无法及时调整自己的角色而被时代所舍弃，生存的价值受到挑战，由此产生迷惘、不满甚至任由愤怒憎恨的情绪无休止地向外界发泄，各种社会问题也由此衍生。

如何妥善安置以亿计算的解甲归田的士兵使他们顺利融入社会，成为当时地球圈政府急待解决的严峻课题。

即使能够理智的面对而选择了逃避现世的做法，使命感却如影相随，既往经历的烙印也挥之不去。

既往的经历，多诺从来不曾在嘉芙琳面前正式提及。嘉芙琳也完全没有询问或者深究的意愿。

过去曾经有一天，火红色的巨人挟着冷酷的决意，凛然出现在马戏团宽大的舞台上。

从那时候开始，她就决心无论如何也不去挑起多诺对往日的回忆。

“多诺是这个马戏团的孩子，总有一天，他会回来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嘉芙琳强忍内心的不安，一次一次的目送他走向未知的危险，然后翘首期待他无恙地归来。

如今，却如驱逐长成的雏儿离巢飞翔的母鸟，嘉芙琳反过来鼓励他寻找自己的人生道路。

因为，人生没有所谓最后的表演。

手中的罐装饮料，渐渐失去热气。

“为自己生存吧，再没有替任何人承担责任的必要。”

听到这样的话，多诺紧紧的闭上眼睛，尝试平息纷乱的心绪。

再度张开眼帘时，四周出现了奔跑玩耍的小孩子和窃窃低语的人群，大堂中开始热闹起来。

“笑一个，小丑先生。微笑的话会比较可爱哦。” 嘉芙琳的声音依然轻快。

“嘉芙琳 ...... 姐姐。”侧过脸来，多诺稍带寂寞的眼眸，朦胧地闪亮着什么，迷惘的神气却已是荡然无存。

嘉芙琳坐在他的身旁，带着鼓励的笑容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那已经不再是孩子般单薄的肩膀了。

“在这里在这里。”

突然响起活力十足的呼喊声。

回头看时，迎面跑来欢天喜地的奥本，稍后的地方跟着同样雀跃万分的杰夫，正迫不急待的牵引着姐姐匆匆而至。

在黑夜中驱车一个多小时，终于赶上了送行。

说好不必来的，结果还是食言了。

只是因为很想再见一面。

这跟奥本和杰夫无关。

想见你的人，是我。

不再用弟弟们做借口，美蒂直截了当地说道。

纵然有丢不开的工作、纵然有需要照顾的家庭，即使是相隔两地也好，面对选择，用人生无常责任沉重天堑难以跨越诸如此类的种种论调来达到开脱的目的，只是缺乏勇气的表现。

不愿再自寻烦恼，不想再逃避下去。尊重自己的感情行事，是人类最自然的生存方式。

“我不会放弃。”

终于，美蒂坦白地表明了心意，一如当年勇敢的小女孩。

嘉芙琳一时错愕。

奥本和杰夫充满了期待。

多诺挺直了身躯，神情肃穆。

他专注地倾听着。

半晌，年轻人恬静地回答，“明白了，请你信赖我。”

这也是我的心情，我想……永远拥有你。

这么说着，漫长的一日以来，多诺第一次显现出悠然的浅笑。

受到感染一般，轻松的气氛在各人四周蔓延开来。

“那么，姐姐就拜托了。”奥本忽然正经八百的向多诺深深鞠了一躬。杰夫也慌忙跟着弯下腰来。

潇洒地把心爱的女子托付给可以信赖的人，是成熟男士应备的风度和派头。在电视里学来的招数，虽然未经练习，在此加以实践倒配合得天衣无缝。

嘉芙琳把头转向旁边，禁不住偷笑。

微红着脸颊的美蒂，迎头碰上多诺的视线。

多诺深邃的双眸，蕴含着往日难得一现的炽热。

此刻，宣召登机的广播正响彻人头涌涌的候机大堂。

被阻挡在闸门外的美蒂和弟弟们夹在送行的人群中，目含喜悦地眺望通道中马戏团成员们的背影。

“要经常来看望我们啊。”

在口袋里翻到一块从来派不上用场的手帕，杰夫浑然不知离愁为何物地用力的舞动着。

“没有关系，很快就会再见的。” 多诺笑着挥手回应。

这句话，暂时只有走在他身边的嘉芙琳明白当中的意思。

无法明白爱恋的感觉 亦不懂得被爱的滋味 仅此一回的辉煌 让心中充满莫名的感动 曾经 与泪相伴的小丑 　　　　　　----《道化师》

初稿于2000年05月25日
终稿于2000年07月06日
修订于2000年07月28日
再订于2000年08月25日
重缮于2000年11月11日

最后正稿 2000年12月06日22时17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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