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的肖像
by:微生
年轻的画家背着画袋,骑车穿越一片翠绿的甜栗树林。
凉风摇曳着树稍,将穿过叶缝的阳光闪耀成点点银色的光晕,如同无数的碎钻洒落在绿色绒布上。
这无疑是上帝用来答谢为他记录这个世界的艺术家,最丰厚的谢礼。
不过年轻的画家并不急于执笔画下眼前的风景,只是恣意的享受这恩惠。他将单车停在泉水的旁边,掬一把清冽泉水洗脸,晶莹的水珠从栗色的浏海滴落在细长的睫毛上。
画家没有发现,他本身就近乎一件完美的杰作。
世上再没比素描旅者更惬意的工作了,偶尔为了一株野花停留,无忧无虑的漂泊旅行,像鸟儿般游历四方,随心所欲的追寻自由。
在长达五年的写生旅行后,多诺回到这个陌生的故乡,法国乡间的小村庄。
原本以为习惯四处旅行的自己,不会在这种平淡的小村子停留太久,没想到一待就是三个月,完全没有想离开的念头,画家的朋友纷纷猜测其中的原因
「多诺,你是不是舍不得这儿的美酒?」
「不不,我看他是舍不得可爱的姑娘」
大家喝着酒,围着他取笑,牛尾汤的热气将众人的脸熏染成苹果般的红色,小旅店的侍女开心地对着他唱乡村歌曲。
多诺温柔的笑了,那些美丽而善良的女孩确实像酸甜的果实,轻轻地搓刺他的欲望,然而他知道自己之所以留下来,完全是因为他尚未完成理想中的作品。
那天骑车回旅馆的途中,多诺发现一条过去未曾注意的小路,在艺术家与生俱来的好奇心驱使下,他改变了原本的目的地,将车往林间小山坡骑去。
这条小径与其说是小石路,不如说是用花香铺成的;迷跌香与芙丽卡的芬芳,如同酒香般在湿凉的树林间飘荡,经风一吹就浸入皮肤之中,好几次让他差点失去方向。一段路程之后,花的种类越来越多,蓝铃、紫草、矢车菊、含包紫丁香,肆无忌惮地开着,多诺揪紧了微微汗湿的衬衫,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雀跃和紧张。
旅行多年,看过多少慑人魂魄的大山大水,攀登过无数崇山峻岭,为何对一个小小的树林有如此大的反应?莫非这里是上帝忘了带走的花篮吗?
单车停在一栋白色的小别墅前,多诺缓缓的走向白色围篱。
庭院内满满的花朵覆盖着地面,淡蓝、绀青、浅紫、靛青胡乱绽放,如打翻了颜料罐,泼洒一地。看着缤纷的院子,多诺竟一时不知所措起来,如果手边有一块抹布能擦起这些颜料,那块抹布无疑将成为世界名作。
「请问有事吗?」
「抱歉,我……」,听到身后的询问,多诺连忙回头。
一位手里捧着紫罗兰盆栽的男孩,带着好奇的神色看着他,多诺觉得自己的心被重击了一下。
男孩穿着一件白色的衬衫,卷起的袖子露出一截白晰的皮肤,细致绵密的金发如无垠的沙漠,在一瞬间将自己吞噬;一双祖母绿的眼睛温柔坚定,正直直的看着自己,无所隐藏。
多诺感到微微地晕眩,便将视线移到他手中的紫色花朵,但紫色依旧鲜艳诱目,一股前所未有的悸动流窜全身。
看来,上帝不但忘记带走他的花篮,他甚至忘了带走他的天使。
「是的……就是这个」多诺抑制住激动的情绪,颤抖地说:「我想为你作画」。
「咦?」
在擅入私人住宅的疑问解释清楚后,金发男孩意外的答应了多诺的请求。
这名少年叫做卡多鲁,年纪轻轻便继承了祖先的财产,在当地算是富有的地主。
因为健康状况不佳,卡多鲁很少离开这栋房子,也没什么朋友,这位画家的拜访让生活增色不少。
自从开始为卡多鲁作画后,多诺停留在酒店的时间便少了,他宁愿在卡多鲁的家中享受卡多鲁为自己泡的红茶,偶尔配上一点覆盆子果酱与奶油松饼。
旅行多年的岁月里,头一次有家的感觉。
有一次多诺特别买了一只金丝雀给卡多鲁,卡多鲁却在道谢过后放走小鸟。多诺并不意外,甚至他已经预感卡多鲁会那么做。
卡多鲁曾告诉过他,动物和人不一样,即使不用语言,情意一样可以交流,而植物的感觉更是敏锐,甚至只要凝视,便可以心灵相通。
卡多鲁坐在窗边的长椅上,背窗的阳光为他略显苍白的侧脸,镶上一道优美的金色轮廓。多诺并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但如今他却相信面前这个人是出自上帝之手,他熟悉地拿起笔,一笔勾勒出一条简洁的线条。他不敢太用力,深怕一点点的污垢都是对神圣事物的亵渎。
多诺将自己在旅行中途的见闻告诉少年,而少年也总是以最灿烂的笑容回报他。
「很多人以为沙漠是枯寂的,但我却在那看过最美的颜色。黄昏时,相思树的树干像一道鲜红的闪电,衬着渐渐变成宝蓝色的天空,使人目不转睛……你知道沙漠中的花吗,卡多鲁?」多诺一边素描一边问他。
卡多鲁摇摇头,「沙漠中也会开花吗?」
「嗯,在短暂的雨季过后,会开出一整遍的花,无边无际非常艳丽」。
「或许她们知道自己的时间得来不易,所以特别的努力吧」金发的男孩思索着,将视线看到窗外。
一串串晶莹的葡萄像玻璃璎珞般垂在藤架上,院子里的粉嫩不知何时被一片腥红取代,火红的天竺葵与大里花正伸长花颈,拚命地抓住照射入院子中,最后的夏阳。
日复一日,年轻的画家拜访少年,并一点一滴的完成肖像。
多诺承诺他,会在冬天结束之前完成作品,并在明年春天带他一起去沙漠旅行。
为了避免挥发性油剂伤害卡多鲁的健康,他只在小别墅里画素描,然后在自己小画室里慢慢完成油画作品。
日子一天天过去,多诺已画了无数的素描和草图,画布上的油彩也一直重复迭加,但始终无法画出心中最满意的作品。距离圣诞节只剩下一个月,承诺兑现的日子已经逼近,画家一再审视自己的作品,从任何可能的细节找出错误;形状、色彩、明暗,画家对自己的眼睛相当有自信,并确定自己的作品近乎完美的准确。
然而他仍旧找不出原因,为何看起来和模特儿一模一样的作品,却无法重现卡多鲁的光彩?
年轻的画家撕毁一张又一张的素描,白色的碎片像窗外的雪花般散洛一地。
一星期连续的风雪,让多诺无法外出,他待在画室,以一种虔诚的精神专注于画布上,连续七天不眠不休地描绘,却丝毫不感到疲倦。
风雪终于在第八天的早上平息,而多诺也完成了肖像。他瘫坐在椅子上,凝视这张与卡多鲁一模一样的肖像。
画中的男孩捧着一束紫罗兰,金色绸缎似的头发,蜜桃般弹性的肌肤,一个优雅的笑容,任谁看到了也无可挑剔。
多诺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闭上眼睛,却突然猛得弹起──
不!不像!一点都不像!这个人根本不是卡多鲁,这只是一块堆满刺鼻油彩的破布!
多诺抓着画框微微颤抖,对于自己能力的极限感到无力,他气得把画摔到对面落地窗旁的墙上。正当多诺颓坐在床缘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旅店的老板带来了一个骇人的消息。
卡多鲁在圣诞夜的那晚,因为急性肺炎引起的器官衰竭,安详的离开了。
多诺向后退了两步,不,那是不可能的……卡多鲁不就在那,在窗前对着自己微笑吗?
柔和的光线照射在画布上,卡多鲁灿烂地笑着,彷佛他真的站在窗边。
不,多诺确信那的确是他,卡多鲁从未在他眼中如此清晰。他在逐渐模糊的视线里看见了卡多鲁真实的面容。
终于,他明白谁也无法真切地描述一个人,在他还着的时候;而谁也无法捕捉一个人的灵魂,在他尚未走入自己回忆之前。
山茶与冷丁香覆盖了坡地,皓皓的白花紧紧地压住冰冷的空气,将一切眷恋、爱慕、欢乐与悲伤冻结在墓园之中,对于一个渴望保存永恒之美的人来说,不论以什么样的形式,那份情感与影像确实一直持续存地在着……
多诺在卡多鲁的坟前轻轻地放了一束风干的紫罗兰,然后将画布缓缓的展开,实现他对卡多鲁的诺言,他将肖像小心的卷起,放入画袋中,在渡口买了两张前往北非的船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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