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之后，莉莉娜几乎每天到希罗的病房去探访。

虽说是帮忙照看，但护理的事已经完全交由医院包办，所以也没有什么特别可以做的事，只是待在病床旁边跟希罗说说话打发时间而已。

“卡多鲁，莉莉娜她不用去上学吗？”

数日后，病床上的希罗突然问前来探访的卡多鲁，脸上的表情有稍微的变化。

“嗯，她已经跟学校请了长假，虽然是期末，但以她的成绩来说，学校那边也很放心。”

原本沉默寡言的希罗竟然也关心起这个来，卡多鲁轻轻地笑一笑。

“……我的事情，你有没有跟她说过？”

面对希罗突如其来的问题，卡多鲁愕然了半晌，但他很快就明白话里的“事情”是指什么，然后也像感到为难一样地耸耸肩膀。

“希罗，这件事情……我想你自己跟她谈比较合适，不过以现在她的心境……大概不能给你帮上忙，抱歉。”

“是那样吗……”

他倒不介意卡多鲁说帮不了忙，毕竟可以的话，他也不想在卡多鲁面前再谈那个事情；问题在于，他很在意……

如果再这样下去，就必须让她去“了解”那件事情……


***

经过一段风平浪静的时光，出院的日子来临了，希罗返回自己在威那家外面的住所里去疗养。

总比呆在四堵白墙的病房里闷死好，这是他出院后的唯一感觉。

莉莉娜则还是几乎每天跑过来照看他，虽然没有形于表面，但希罗的心情反而因为背负的某个秘密而变成忧郁起来。

不过由于之前的事故造成的后遗症，作为希罗养父母的威那夫妇对于事情的真相产生怀疑，再从伊莉亚打听到的消息，虽然对意外的原因感觉很吃惊，但碍于情面而没有对希罗诸多非难，而是在前来探望时再三叮嘱希罗不要参加这样危险的活动。

对他们来说，拥有『希罗·尤』这个名字的就只有他们的优秀儿子，这个事实从过去到现在都没有改变过。

尽管过去希罗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这样一个事实，但最近让他渐渐觉得无法容忍的，反而是莉莉娜对自己的态度——那种捉摸不透的态度，至少他自己是那么样认为的。

她是怎么样想的？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难道也是像养父母那样的心情吗？


“莉莉娜——”

“什么？”

正在收拾床边衣物的莉莉娜抬起头来，只见希罗一脸慍色地走过来，突然间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住她的手腕，让她手里的衣物散落在地上。

“希罗？你做什么？”

莉莉娜吓了一跳，然后想起医生说过希罗这样的动作很容易让他自己身上的伤口扩大，于是便想推开他让他安静下来，谁知她的动作无意识之中却激起了希罗的怒火，让他腕上的力气好像比平时还要厉害，莉莉娜的脚下一个站不稳，和希罗一起摔倒在地上面。

莉莉娜心想好在自己处在下方的位置，应该不会让希罗摔到痛处，但随即发觉处在上方的希罗正以一种深思的目光俯视着她，莉莉娜本能地发觉两人的位置很尴尬，于是面红耳赤地想挣脱开来。

希罗似乎一点也没有为意彼此之间的体位，钴蓝色的双眸中，映射出彼此的身姿，在这片刻凝视之中，莉莉娜察觉到在她想挣脱他的那一瞬间，他的眸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果然，你也是一样的……”

“什么，一样的？”莉莉娜不解地问道。

“你也是一样……都只是想看我笑话的吧……”

他那冷冷断言的话传到脑海，让莉莉娜的表情一瞬间凝结了——

“不是吗？你们每一个人都一样，当我以为你们真心接受我的时候，却都是想把我推开……我说得没错，是这样吗……”

希罗低着头，额抵着莉莉娜的额，声音低得像在耳边呢喃，他捉住她的手腕也不断地颤动着。

“希罗，希罗是笨蛋……”

眼泪从莉莉娜的眼眸泛出，这使希罗胸中原本燃起的火焰一下子熄灭了。

“原来我在你的眼里，就是一个想看笑话的人吗！”

因为她的话而让希罗腕上的力气有所放松，莉莉娜迅速而巧妙地从他的手臂中挣脱出来。

“莉莉娜……”

“我还想……把你的心……看来我们两个人都是不折不扣的笨蛋！”

颤动的声音那样说着，莉莉娜推开门跑出了房间。

“……”

唯留下希罗一个孤独地呆在原地——

我怎么了……

我在害怕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说那样话……

我应该是明白她的心情的！该死的！我却让她伤心！

对于那样的自己，感觉到非常非常地讨厌……

希望别再哭泣，希望别再悲伤……

可以现在，让她如此悲伤的，是因为害怕再次受伤而张牙舞爪的自己。

胸口的深处，就像被什么压迫似地一样地发痛。

“无论什么时候……也想看到……你的笑容……”

人类，真的是失去后才懂珍惜的愚蠢生物……

茫然地躺在还残留有她的体温的地板上，希罗的双目疲惫不堪地闭上了。


***

不知道那之后，他怎么样呢？

还有好好地休息吗？有按时地吃东西和上药吗？

不行！不行！说过不要再去想他的事情，反正他把自己当成笨蛋一样看待。

那样的希罗·尤，最差劲！


在得出结论后，莉莉娜·杜利安的心情依然没法平伏下去。

闭上眼睛，脑海里又会浮现起那个孤独的身影，虽然一直在逞强，事实上那是一个非常脆弱的身影，所以惟有不断地变得更强来伪装脆弱的自己，甚至连心灵也给伪装起来。

到最后，就成了一块顽固的石头一样，叫人讨厌！

尽管如此，他的身姿在梦里的朦胧中逼近，眼里又不知不觉地湿润了。

算吧，这样子对于自己来说也算是种幸福，拭去泛出的泪水，莉莉娜一边浮出自嘲的笑容。

反正呆在他身边后的这段日子，自己很像忘记哭泣这回事，确实也在不觉之间坚强了起来；希罗那种臭屁的性格，让软弱一点的女生来的话一定承受不了的。

因此自己必须在他面前成为更坚强的存在。

比其他的谁都要坚强！——包括比他自己！

因为，她想保护，那个比谁都要脆弱的身影……


***


自从那天之后，莉莉娜没有再到希罗的房间探访，就这样子过去了两个月的时间，经历了联考的日子，然后是悠长的假期。

希罗如周围的人所愿般地考进了圣加百列学院的高等部，对于他来并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伤势得拖到新学期前的一个星期才算痊愈，所以新学期的准备也变得随便起来，甚至连到学校的报到也迟到了。

不过对于希罗来说，那些事情处理得再随便点也显得无关紧要，他的心思一直都只维系在某个地方……


这天下午两点左右的时候，希罗驾驶着重新修理完毕的爱车来到圣加百列学院的大门口，他是从卡多鲁那边刺探出来的情报，他所等待的目标人物应该过一会后便在这里出现。

没过多久，目标已经先于希罗发现了他的身影，目标——身穿着崭新的高等部制服的莉莉娜，在看见希罗的那一刹那屏住了呼吸。

“……嗨。”

嘶哑的声音，从喉咙里头泄出。

“我听卡多鲁说，你新选入学生会，今天要回来开干部会议。”

“是的，正式开学前的准备工作……你的身体怎么样？”

“已经好了，从明天开始也回来上学。”

“那样……那个，很好……”

感觉非常疏远的对话，莉莉娜的笑容好像还是很孱弱，大概这段日子她也不怎么样好过。

“对不起，我……因为还有事情，所以……”

刻意地别过脸，仿佛想逃避些什么的莉莉娜点点头，然后转过身去正想离开。

就在她转身的那个瞬间，希罗自己好像是无意识的动作，他从机车上跃下来，抓住了正准备走开的莉莉娜的手腕。

莉莉娜回过头望向他，眼神里依然还夹杂着些许不惑和怒气，不过，希罗丝毫不为其所动，两眼直直地凝视着她的双眸。

“想谈几句……”

听到他的话，莉莉娜犹豫了一下，同时视线也不安地四顾张望。

“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不勉强你。”

话虽然是这么说，但希罗手腕上的力气一直没有放松过，而且瞳孔里也绽放出不容拒绝的光芒。

莉莉娜只是稍微考虑一阵子，然后象下定决心一样地点点头。

“戴上这个吧。”

希罗把后备的头盔塞到她的手里，然后还细心地给她盘起了长长的马尾，好让她把头盔戴上。

虽然说两人的年纪已经刚好达到法定的年龄，但这样子两人乘坐一台机车则是不允许的行为，不过莉莉娜丝毫不在意这些，整理好裙摆后就跨上机车后座，紧紧地箍住希罗的腰。

“要好好地捉牢哦。”

听到希罗的话，莉莉娜从背后抱住他，把头贴在他温暖柔软的背上，没有一点害怕的感觉，反而产生了一种这两个多月以来从来没有的充足感。

这个身影，很暖和的感觉……

一边考虑着那样的事请，机车一边呼啸着出发了。


***

希罗把她带到的，是他自己的房间里。

今天的房间跟之前莉莉娜到访时的感觉十分不同，房间里变得非常恬静，所以东西都整理得干干净净的样子。

“……你要说的话呢？”

莉莉娜在一个位置上坐了下来，然后望向从路上开始一直沉默不语的希罗，探究他这番带她前来的目的。

希罗没有回答，只是坐在床上面垂下了腰，仿佛在沉思着什么，失去的焦距的视线一直在凝望莉莉娜的方向——正确点来说，是莉莉娜脚下的地板上……

“……你可以看看你脚旁边的那幅照片。”片刻之后，他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莉莉娜低下头，把地面上的那幅沾满灰尘的照片捡起来，抖抖上面的尘埃，直到她可以看见照片的内容。

“……这是希罗的家人？……你的亲生父亲吗？”

照片上是一个男子和一个婴儿的合照，由照片的年代来推算应该是十几年前，但男子并不是希罗的养父萨依多·威那，如果这小婴儿是希罗本人的话，那么男子就是希罗的亲生父亲。

“不是我的——是真货的，『希罗·尤』的亲生父亲。”

“啊！？”

莉莉娜用感到吃惊的表情回头看着希罗。

“对，不是我，是『希罗·尤』；有始至终，我都不是『希罗·尤』这个人。”

就这样子，希罗开始谈到现在为止，对谁也没有说过的事实。

“照片中的小婴儿——真正的『希罗·尤』，在出世后不久就夭折；而我……只是后来取了这个名字的代替品而已。”

浮起带有讥讽的笑容，希罗一边说着，莉莉娜只是沉默地凝视着他。

“这个男人，尤尔家的男人把我带回家抚养，替我取了他那去世的孩子的名字，然后又不知道什么原因把我给抛弃了，像多余的垃圾一般，直到我被威那家收留为止……”

——出生后仅数个月，在某个民间设施门前被扔下。

——被尤尔家收养后不久，又被遗弃在街头。

没有真正的生日和名字——大概都是后来被随便安上去的吧——一个廉价的替用品，一件多余可以随意抛弃的垃圾，不知道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即使是何时何地死去，也不会有任何人会介意的。

希罗一直一直，都是那样想的……


到现在为止，对其他的任何人都没有提及的秘密，即使是狄奥和多诺他们……

但是为什么却想让莉莉娜了解呢？希罗自己也不明白。

如果她知道了真相，她会怎么样想呢？会嘲笑自己吗？还是会看不起自己呢？她会不会立刻转过身走出这个房间，再也不会回头呢？

这个世界上，应该还有自己更加完美的男人值得让她这种好女孩去爱的，而不像自己这个样子；也好，也罢，告诉她真相，不用再让她栓在自己的身边……

这样子就够了……这样子就够了……


想到这里，希罗仿佛如释重负地垂下头。

不错，就那样完全无言地，静静地离开吧。如果能把自己的事忘记，去抓住幸福的话，自己也觉得满足。

“……”

在安静的房间内，响起了莉莉娜的脚步声。

对……你，自由地飞吧……

脑海里想起美丽地振翅高飞的天鹅身姿，希罗稍稍地扬起嘴角闭上了眼睛。


所以，当他突然间发觉被一股莫名的温暖所包围时，显得有点手足无措。

睁开眼睛，视野中浮现出莉莉娜和善的笑脸，纤细的双手把自己的脸贴在她的胸前。

“不要再想了！”她以轻快的语调止住他自暴自弃的说法。

“莉莉娜……？”这个距离上，可以感觉到她的体香和心跳，让希罗产生一点梦幻般的眩晕感。

“还不明白吗？我不管你是哪个『希罗·尤』，什么真的假的……你就是你，我心里头唯一的『希罗·尤』！”

不给他有抗辩机会似的，她轻轻地吻上他的脸颊，这对希罗来说，完全是初次的体验。

“我不管别人怎么样看，他们怎么样对待你，但你对于我来是非常重要的人，我……我不会推开你的，即使全世界都抛弃了你，但我绝对不会那样做，因为……我相信你……”

看见希罗眼中依然犹豫的神色，莉莉娜于是吻上了他的唇。

不禁地闭上眼睛，享受着这片刻的温暖，希罗瞳孔里的犹豫已经全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的莉莉娜看起来有点害羞的笑容。

“你知道吗？我那个时候……那个，在码头那次初次遇见你的那瞬间开始……我就喜欢上了，你那钴蓝色的瞳孔，所以我——”

没有等她说下去，希罗的手触上她的面颊，轻柔地抚着。

“……我知道，其实我的感觉一样。”

明白他话中含蓄意思的莉莉娜，嘻地一笑上前抱住了希罗，两人顺势翻倒在身后的床上，都能感受到彼此的温暖……

“不要忘记，你不是孤独一个人，我会一直地……在你的身边——”

（待续）